曾经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后宫人数众多,他沉迷在温柔乡里,耗光了身体里的气力,在位二十多年就死了,他又子嗣凋零,新登基的小皇帝成天谨小慎微,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怕那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忽然要造反。
单清平就是他最为忌惮的对象。
单清平立下的功劳太多,又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讲究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小皇帝也害怕自己哪天犯错了,单清平也把他给撵下这个位子。更何况单清平还和他父皇的三弟,也就是如今的彬王矫情不错,小皇帝的这位皇叔又颇为英勇善战,而且聪明勤学,当年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但彬王本人却总是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不争不抢的老实人做派,做事又很稳妥,所以即便皇帝也没挑出他的错处,小皇帝就更不行了。
他越想越怕,最后受不了了,找来从小照顾他的亲信,出了一个主意。
那就是找个由头,编个莫须有的罪名,把单清平逐出京城去,无召不得回京,否则视为谋反。
这样一来,单清平和彬王就算想谋划什么,也是山高水远,力不从心。
小皇帝迫不及待地下了诏书,单清平也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是在宣布旨意的宦官走后,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日,单清平从百官之间走出,俯下身子对天子拜了一拜,随后对小皇帝道“臣已经没有年轻时那样的雄心壮志了,而且臣年纪也大了,恐怕无法胜任这个位子上的重重事务,还望陛下准许臣,告老还乡。”
小皇帝一听高兴了,立即答应下来。
单清平深邃眸子看了他一眼,转身蹒跚地离去了。
单清平收拾着行囊,却发现自己为官这么多年,东西竟然连两个包袱都用不上,不由自嘲一笑。
他走出府邸,最后看了看这个自己和严尽欢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刚准备跨上马车,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单清平扭过头,看见满头大汗的官员飞快地朝他跑过来。
到了近前,官员压低声音,紧皱着两条粗粗的眉毛问他“你为何要走啊?你走了,这满朝文武,还有谁敢对陛下直言不讳?还有谁能为百姓做主?”
单清平顿了顿,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官员道“我并非一时愤慨的决定,而是为了长久之计。”
“陛下会找我回来的,你就放心吧。”
“你就这么确定?”官员觉得单清平在痴心妄想。
还找他呢,只怕那小皇帝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欢送他,再大摆三天宴席才好。
单清平拍了拍他的肩“老邓,认识多少年了,你还不相信我吗?”
邓邦一怔,须臾叹了声“唉....那你走吧,一路平安啊。”
过了小半个月,匈奴的单于忽然要求见小皇帝,而且还带来了几千兵马,来势汹汹打得小皇帝措手不及,差点从龙椅上摔下去。
他这时倒是立刻想起来还有一个被自己下放的户部尚书单清平,他不仅将单清平提拔为右丞相,还亲自跑到单清平落脚的地方将人追了回来。
邓邦直夸他“您真是料事如神。”
“那单于不敢在边疆撒野,而是谨慎地提出谈判,就是惧了守城将军的勇猛,可我呢?却为了一己之私,对没有万全把握的事情视而不见,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我一个人的命根本抵不了。此举非君子所为。”
邓邦摇摇头“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没发生的事,无论有多大的概率也都是没发生。眼下的情况是,你升了官,回了京,很快就要面对他们派来的使臣。”
邓邦“单大人别多想了,还是着手准备日后的诸多事宜吧。”
他的安慰没起到丝毫作用,单清平已经抬着头,神色平平注视着天空“报应,很快就要来了。”
单清平的口舌功夫确实无人能及,多么能言善辩的人,在他跟前都只有面红耳赤的份,匈奴的谈判官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王朝签订了条约,并且正式开始贸易往来。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单清平却知道鸟兽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命,算是要走到头了。
预感风雨欲来的前一夜,单清平去了严尽欢坟前,将新长出来的杂草拔干净,又埋了一些她喜欢的花种。
向来滴酒不沾的他喝了个酩酊大醉,眼神迷离地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尽欢,这条路太长,太苦了......”
他靠着墓碑缓缓坐下,仰头看向明朗澄净的天空。一排黑色的大雁飞过,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黑线上。
就在这时,一阵风忽地吹过,一朵花瓣毫无征兆地飞来,轻柔地拂过单清平的脸颊。好似一双手,摸了摸单清平干瘪枯瘦的皮肤。
单清平仿佛听到了她在说话“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所以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天定五年,小皇帝听信身边小人谗言,将单清平发配至苦寒遥远的北方,以邓邦为首的文官几次劝阻,却动摇不了小皇帝的决定,反而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故此,单清平离开的时候,没有哪怕一个人来送别。
他眼神柔和地扫过这片记忆中永远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长街,仿佛要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用力刻进骨头中般。
正伤感之际,忽然围过来一群百姓,他们围住单清平,七嘴八舌地和他道别起来。
“单大人,一路平安啊。”
“大人很快就会回来吧?”
“谁知道呢?大人身子本就不太好了,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旁边的妇女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哎呀铁牛别搞得这么伤感......”
单清平看着他们真挚的脸和微红的眼睛,蓦地露出一个笑容,挤出了满脸的纹路。
一直到出了京城,马车后面都还跟着一连串的百姓。单清平觉得过意不去,便拉开车帘对他们道“你们不用再送了,都回去做自己的活计吧,我会记得大家的。”
他顿了顿,又坚定地再次说了一遍“一定会的。”
…
生命的终点,手中拿着的酒杯砰的一声落地的刹那,单清平眼前走马灯似的流过了许多往事。
他记忆仿佛被冻结,什么都记不起来。犹如一个过客般在其间穿梭,不知道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猝然响起的朗诵声传进脑海,他浑身顿时巨震。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伴随了单清明一辈子的四句话,潜移默化改变了叛逆少年的四句话,让一个垂垂老矣的臣子记挂与心的四句话,就这样随着一代忠良的陨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文字。
它们在虚空中尖叫,悲鸣,?哭着盘旋不肯离去。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将它们带得漂浮着飞了起来,顺着绵延无际的群山,落入另外一个孩子耳中。
气节和风骨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消逝而散去,而是在岁月的变迁中沉淀为更加沉重,更加有力的东西,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为后来的人们建桥铺路,缔造出繁荣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