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咒术高专医疗室。窗外的蝉鸣嘶哑而粘稠,如同在滚烫的沥青上挣扎,将盛夏的暑气死死钉在每一寸空气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切割成一条条刺眼的光带,落在病床上,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
清水铃音躺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雕。
距离那场惨烈的盘星教之战,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一个月。身体表面的恐怖裂痕在硝子的反转术式和五条家不计代价提供的顶级药物下,勉强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淡粉色的狰狞疤痕,如同破碎瓷器被拙劣地粘合。但更深层的损伤却顽固地沉淀下来,深入骨髓,成为这具身体新的烙印。
病房里总弥漫着消毒水和甜腻点心的混合气味。五条悟几乎成了这里的常驻景观,只是他的“照顾”方式实在不敢恭维。
“喂,冰雕,张嘴。”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块造型精致、撒满金箔的抹茶大福,试图直接塞进铃音嘴里,完全无视了旁边放着流食的碗勺。“老子排了俩小时队买的限量版!快尝尝!”
铃音面无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甜点,又看了看悟沾着点巧克力酱的手指,默默地把头偏向另一边,拉起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动作迟缓却坚定,无声地表达着“拒绝”和“嫌弃”。
“哈?!你这家伙!”悟气得跳脚,但看着铃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被子下瘦削的轮廓,那点气恼又迅速瘪了下去。他烦躁地抓了抓白发,最终还是悻悻地把大福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不识好歹。”
更多的时候,他会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慰问品”——会发光的丑萌咒骸(据说是夜蛾老师被迫做的)、据说能安神的诡异熏香(把硝子熏得直打喷嚏)、甚至是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躺着也能玩!”)。这些东西往往堆在角落落灰,铃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折腾,冰蓝色的眼眸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呆滞的困惑。
深夜,当蝉鸣稍歇,万籁俱寂时,悟有时会靠在窗边。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轮廓。他不再嬉皮笑脸,六眼在黑暗中幽幽发亮,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寂静中,他低沉的声音会轻轻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喂……冰雕。”
“快点好起来……”
“没有你抢甜点……都没意思了。”
“那群老橘子派来的探子……老子快烦死了……”
他的低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病床上的铃音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但有时,她盖着被子的手指会几不可查地动一下。悟知道她在听。他动用五条家庞大的力量,像梳子一样梳理着袭击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线索,与高层那些老狐狸周旋、施压、交易,只为揪出幕后黑手,弄清清水家被灭的真相。这些腥风血雨,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只化作窗边一声声疲惫又执拗的低语。
硝子是这座白色囚笼里最坚实的支柱。她的黑眼圈更重了,烟瘾似乎也更大了,但在铃音面前,她总是尽量忍着。她的治疗精准而高效,但动作绝不温柔。
“抬手!忍着点!”她冷着脸,用带着浓郁绿光的手指按压铃音左肩碎裂后重新生长的骨骼,那里依旧脆弱,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铃音的身体会瞬间绷紧,额角渗出冷汗,但她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痛苦。
“下次再敢把自己搞成这样,我就把你冻在停尸房!”硝子一边骂,一边仔细检查着每一处伤疤下咒力流转的情况,眼神锐利如刀,“别以为特级就了不起!身体是你的,自己都不珍惜,指望谁来替你疼?!”
铃音低着头,像个挨训的小学生,等硝子骂完了,才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闷闷地应一句:“…嗯。” 算是认错,也是感谢。硝子看着她这副样子,最终也只是叹口气,粗暴地揉乱她的头发,然后转身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医疗报告。她的守护,是无声的陪伴和带着刺的关怀。
夏油杰也来探望。但他像一缕沉默的幽魂。
他总是选择阳光最烈的午后,或者悟不在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带来一束新鲜的铃兰花(花瓣总是沾着水珠),或者几本封面素净的书(从未见铃音翻开过)。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荆棘丛——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沉重的愧疚,有难以言喻的挣扎,还有一丝……铃音看不懂的、近乎麻木的疏离。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温和的笑意询问她的感觉,或是讲些任务中的趣事。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比病房的冷气更让人不适。那场失败,理子的死,似乎抽走了他灵魂里某些重要的东西,留下了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空洞。铃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比她精神海里翻腾的死亡碎片更加纯粹,更加冰冷,更加……具有吞噬性。
最后一次探望,是在一个闷热的黄昏。夕阳的血色透过窗户,将病房染成一片不祥的橙红。杰没有带花,也没有带书。他走到床边,站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铃音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沉的、翻滚的黑暗。
突然,他俯下身,伸出宽厚而冰凉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铃音放在被子外的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他的力道很大,甚至让铃音感到了骨骼被挤压的微痛。
回溯——
在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混乱狂暴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了铃音的意识!那不是言语,而是纯粹的情感碎片和黑暗的意念洪流:
* 扭曲的大义:无数非术师麻木、丑恶、充满恶意的嘴脸,如同腐烂的蛆虫在蠕动。
* 无意义的死亡:灰原、理子……一张张年轻面孔在黑暗中破碎、消散,带着不甘和质问。
* 绝望的深渊: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亮和希望,只剩下纯粹的虚无和毁灭的冲动。
* 决绝的告别:如同利刃划破丝帛的脆响,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酷和……解脱?
这混乱黑暗的洪流比任何咒灵的精神攻击都更具污染性!铃音的身体猛地一颤,冰蓝色的瞳孔瞬间收缩,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试图抽回手,但杰握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这最后的黑暗和决绝,通过这紧握的手,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松开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深深地看了铃音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回头。留下铃音独自躺在病床上,指尖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洪流。她“读”到了,那不是迷茫,而是比自身精神污染更冰冷、更彻底的绝望,以及一种走向毁灭的、无可挽回的决绝。
当铃音终于被允许离开医疗室时,盛夏已近尾声,空气中开始掺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秋”的凉意。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畏寒。即使在阳光正好的午后,她也会裹着厚厚的毯子,指尖冰凉。她曾经行云流水的剑招,如今需要付出数倍的精力和心神去控制,每一次挥剑,左肩的旧伤和右臂的经络都会传来清晰的刺痛和迟滞感,提醒着她那场惨烈回溯的代价——身体留下了永久的损伤。
更深的伤痕在精神深处。“精神污染”如同跗骨之蛆,变本加厉。
* 天内理子额头上那个消失又重现的弹孔,会在她闭目凝神时毫无征兆地闪现,伴随着鲜血喷溅的幻听。
* 夏油杰最后紧握她手时,那双充满黑暗和决绝的眼睛,会在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中重叠出现,带着无声的质问。
* 无数混乱的死亡碎片(来自回溯“覆写”时窥探的万亿死亡瞬间)如同坏掉的录像带,在她意识最薄弱时(比如深夜,比如疲惫时)疯狂卡顿、闪烁、播放,带来撕裂般的头痛和冰冷的绝望感。
她变了。
那个偶尔会面无表情说出欠揍实话、会为没吃完蛋糕而遗憾的天然呆,似乎被厚重的冰层封存了起来。她变得异常沉默,即使在硝子和悟面前,话也少得可怜。她主动向夜蛾正道申请,承担起更多高难度、高风险的情报分析和战略支援任务。这些任务往往需要长时间面对海量信息(其中不乏高度污染性的咒物记录或黑暗情报),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进行“回溯”推演和逻辑分析,如同在精神污染的雷区中行走。
“废弃神社‘百鬼夜行’咒力残留分析报告。”
“京都咒术世家近期异常资金流向追踪。”
“疑似‘Q’组织活动据点空间结构回溯推演……”
她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标注着“特级机密”的厚重文件袋。她常常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和闪烁的电脑屏幕,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只有指尖在键盘上敲击或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她刻意避开了所有需要与悟、杰共同行动的团体任务申请单,哪怕那些任务看起来更适合她的能力。
**特级咒术师的身份**,不再是荣耀或力量的象征,更像是一副沉重而冰冷的枷锁。一副她主动戴上,用于**自我放逐**的枷锁。她将自己困在情报和数据的迷宫里,用无止境的工作和危险的精神负荷来麻痹那些不断闪现的死亡画面和绝望眼神,仿佛只有将自己燃烧殆尽,才能偿还那份未能守护住的生命和那份感知到的、却无力阻止的沉沦。
窗外,苦夏的蝉鸣依旧嘶哑,却已带上了一丝力竭的悲音。漫长的夏季似乎永无止境,而名为清水铃音的少女,在病痛、精神污染和自我放逐的夹缝中,正经历着一场比盛夏更灼热、更煎熬的“漫长的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