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望着师弟搭在被衾上的手,在心中将清心咒反复默念十数遍,才勉强压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甫一抬头,却正对上顾连舟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的瞳仁极黑,映着窗纸透进的昏光,竟显出几分琉璃似的透亮。
“师兄,你的脸色不太好。”顾连舟眼中满是忧色,“方才进入虚相定是极耗心神,是我疏忽,竟忘了你伤病初愈,反倒给你添麻烦了。”
说着,便动作利落地起身下地,扯过她的臂弯往榻上拽,不容分说地将她摁得躺下,颇有几分无端的霸道,“你且躺着休息,我先去寻俞七他们,晚些时候带些好吃的回来。”
见他恢复得这般迅速,宋岐灵不禁有些茫然:“你……不难过了?”
顾连舟面露不解:“我为何要难过?”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眸光倏地一荡,继而了然地“哦”了声。
“被当作灾星也不是头一遭了,我早就习惯了,只要不牵连师兄,这事原也不值当往心里去。”
他垂下的手指捻起衣侧的系带,无意识地摩挲一番,唇角牵起笑意,“以后,师兄还是不要替我打开那劳什子虚相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往门口走去,打开门窗通风。
春阳正盛,趁机从门缝斜劈而入,在地砖上投下一片晃眼的光斑。
外头的风立刻卷了进来,带着几分凉爽,将屋内缭绕的烟雾冲得四散。
他抬手扇了扇残余的青烟,回头看向榻上的宋岐灵,“通会儿风便关上,莫要贪凉,你这伤最忌冷风,仔细回头又咳嗽。”
他说得认真,仿佛她得的是什么痨病。
宋岐灵被他这一连串的照顾弄得几乎以为自己成了废人,只好无奈应道:“省得了,我的确有些累了,先睡一会儿。”
说罢,果真阖上眼,假寐起来。
见状,顾连舟这才松了口气,待屋里的烟气散去大半,他方轻轻合上门窗,往院外走去。
院外的湖石巷道被日光浸染,石板上浮动的光晕如同打翻的桐油,在青灰底釉上缓缓晕开。
脚步声孤零零地回荡在砖墙之间。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忽然一顿,隐于袖中的十指倏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痛。
虚相中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熔岩翻滚的赤色深渊里,师兄的眼泪坠在灼热岩面上,“滋”地腾起白烟,他扣住那人下颌时,指腹残留着肌肤的滑腻,以及……他一再出格的举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欺骗了师兄。
踏入虚相的自始至终都不只师兄一人。
他那些见不得人的欲念以最丑陋的面目暴露在师兄面前,以最冒犯的姿态将师兄囚于一方虚相中。
违背伦常,卑劣不堪。
口口声声唤着“师兄”,不过是为肮脏私欲披上的画皮,如今这画皮被岩浆焚毁,露出内里扭曲的本相。
而师兄顾及他可怜的自尊,并未当面拆穿他在虚相中的所作所为,他却已无颜面对师兄。
师兄现在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呢?
恐惧?恶心?还是……
顾连舟垂眸,看见自己的影子蜷缩在脚下,被日光削得薄如纸片,那轮廓边缘模糊,随着动作虚弱地前后摆动着,却逃不出光照的审判。
烂透了。
烂透了。
他简直从里到外,烂得彻底。
-
宋岐灵是在一阵燥热中惊醒的。
破旧的木板床随着她猛然坐起的动作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有风自窗缝渗进来,却吹不散梦里残留的灼烧感。
虚相中的场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梦中重复,翻滚的岩浆之中,师弟的唇角缀着冰冷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变了腔调,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师兄,我好饿啊。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那声音像无数只蚂蚁顺着脊背爬上来,在她耳畔不断重复、重叠,最后化作令人毛骨悚然的呢喃:都送上门来了,如何吃不得?
手指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猩红的嘴角向两侧张开,露出底下尖锐的獠牙,便要向她咬来。
宋岐灵抱着被子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虚相是想把她当果子啃了么?
余光瞥见床侧矮几上的陶壶里还剩些冷茶,她顾不上其他,提起壶把便仰头灌下,喉中的干涩这才缓解些许,胸中的郁气却未消散半点。
她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掌根蹭到额头的冷汗,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的中衣早已被汗浸得半透,布料紧贴着后背,通身的粘腻感。
得洗个澡。
肩头的箭伤突然刺痛起来,是结痂的创口被汗渍腌得发痒,她反手去够,却因动作太急扯到筋肉,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罢了,顾连舟不在,她亦没那个本事将浴桶灌满热水。
丧气了片刻,她撑床起身,提着水壶往灶房去了。
就着一盆水,将身上简单地擦洗一番,再换上干净的新衣裳,宋岐灵这才重新坐下,思索着那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再会”是何意?
难不成不去找他,他还会找上门来?
早知今日陡生事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自作主张替师弟打开虚相,如今倒好,平白惹了一身骚。
暗自唏嘘一番,忽听院外响起一阵骚动,却是重物落地的“砰”声,夹杂着男人的吆喝声。
宋岐灵心中起疑,端着铜盆往外走,趁着泼水的功夫,听清了这动静的来处。
却是自隔壁院子传来,男人们喊着口号,抬着重物往院里进,应是挑夫帮着搬迁。
思及此,她不由神色微怔,想起师弟今晨同她说过,他在湖石巷赁下了一间小院,离她的住处仅有一墙之隔。
如今想来,莫不就是在院墙的那一头吧?
心头的困惑未消,耳边骤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三长两短,不急不徐,正是她与师弟约好的暗号。
宋岐灵眉头微挑,便见大门被人从外打开,顾连舟手中提着食盒,与拎着铜盆的她打了个照面。
盆沿挂着的水珠接连坠下,落在干涸的泥面上,溅开一小片潮湿的暗痕。
顾连舟唇角轻扬,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师兄,起了啊。”
宋岐灵抿唇,目光微晃着看向师弟手中的食盒。
一股难言的沉默在二人间弥散开来。
那萦绕不散的梦魇在脑海中反复闪回,如今醒来再度面对师弟时,她心中竟悄然生出一股隐蔽的难堪。
纵使他对虚相中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她也不可避免将二人联系起来。
虚相属于顾连舟。
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而虚相想吃她,那师弟怕不是也……
“是我吵醒了你?”顾连舟回身关上门,目光越过院墙,落在虚空处,“我雇人将屋子收拾了一番,今夜便能搬进去住了,师兄且忍耐片刻,眼下脚夫正搬着衣橱,那东西沉,磕碰间难免聒噪些,一会儿便消停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至宋岐灵近前,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铜盆,打趣道:“怎的不说话?难不成是开心坏了?”
闻言,宋岐灵讪笑道:“哪儿的话,你走了,我也是舍不得的。”
说到此处,她又唯恐顾连舟变卦,忙找补道:“不过你也未走远,与我仅一墙之隔,平日里走动倒是很方便嘛。”
顾连舟点头称“是”,将师兄的拘束尽收眼底,长睫微垂,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潮,抬脚往屋里走去,“我在吉祥居买了些饭菜和点心,有你爱吃的蟹壳黄。”
听见有吃的,宋岐灵才恢复了几分活气,追着顾连舟往寝屋走去,“蟹壳黄?与那醉仙楼的相比如何?”
“应当是不差的。”顾连舟笑着将铜盆放置木架上,移步至桌案前站定,揭开食盒盖,将一叠叠菜取出,摆放齐整。
霎时间,菜香扑面而来。
抽出筷子递与师兄,见她心情渐好,顾连舟的心头登时松快不少,道:“我同俞七他们见了面。”
宋岐灵往碗中夹了筷清炒茭白,闻言“唔”了声,问道:“如何?他可有怪罪你?”
“他将我骂了一顿。”顾连舟笑道:“要不是柳岱拦着,他怕是要同我动手。”
“……”
听起来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宋岐灵不由心虚道:“是我连累了你,抱歉啊。”
顾连舟却满不在乎道:“这算不得什么,师兄莫要往心里去,倒是有一事,师兄怕是十分关心。”
宋岐灵抬眼看向他,“何事?”
顾连舟道:“我今日向俞七打听南城王的消息,得知他近日筹备老太君的寿辰宴,常出来走动,与慕容家亦有交往,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将自己锁在屋中,闭门不见客,而且……”
他盯着宋岐灵,压低了声音道:“南城王近日与褚岳交往频繁,还将他请进王府中,奉为座上宾。”
宋岐灵的眉心重重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褚岳?他们又是从何处相识的?他如今果真在南城王府?”
顾连舟点头:“此事做不了假,听闻南城王沉迷修道,近来更是醉心炼丹之术,以求长生不老之法,拉拢天机门术士亦在情理之中。”
“偏偏在我夜探王府受伤后出了这档子事,不可谓不蹊跷。”宋岐灵熟知褚岳秉性,心中不禁打起鼓来,“褚岳这是要断我后路啊。”
顾连舟不知其中内幕,只静静地看着师兄兀自懊恼,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打听南城王的消息,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岐灵掀眼看他,沉默片刻后,唇角微扬,“为了却一桩陈年旧案。”
顾连舟蹙眉,忽又听师兄补充道:“一桩……命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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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锁梧桐(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