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傀儡怕火,便拿火去烧它,可绣楼亦是木头搭的房子,便不能烧得太放肆。
宋岐灵须得防着侍女傀的攻击,还得分神去管顾连舟这个伤患,一时鬓发散乱,形容狼狈。
火舌蜿蜒,一路而上,险些烧上衣摆,她踩灭跟前的火焰,踉跄着后退。
傀儡在梁柱间游走如鱼,趁机攀上横梁,指头叩击着梁柱,发出清脆的梆子声,指间细如发丝的傀线在暗处游弋,稍不留神便会缠上她的咽喉。
“你还有完没完了!”宋岐灵斥了声,反手掷出两枚铜丸。
只听得“骨碌碌”的闷响,那两颗圆润的珠子触及桌脚停了下来。
侍女傀转了转脑袋,看着下方的铜丸不明所以,而后,一阵浓郁的白雾自那丸状雾中喷涌而出,转瞬间便将这方狭窄的天地填满。
整座绣楼如坠云窟。
“咳——”宋岐灵转身搀扶师弟,将人往绣楼深处带去,此时已然顾不得旁的,只求离这些傀儡远些。
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倏尔一僵,她扭头看着顾连舟惨白的侧脸,咬牙道:“你可得撑住啊,千万别倒在这里。”
往前疾行片刻,宋岐灵脚步微转,看向一旁凭空出现的博古架。
在这层绣楼探了许久,终于出现了处先前未曾见过的陈设,是以,宋岐灵想也不想便往后头钻去。
眼看着面前道路愈发狭窄,她这才转过身去,拉倒近旁的木架子横在路中央作遮掩。
一连放倒四座木架,宋岐灵终于长舒一口气,扶着师弟靠墙坐下。
这样即便是侍女傀发现他们的踪迹,一时半会儿也闯不进来,趁这空隙,也足够她喘息片刻了。
激烈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身侧的呼吸声却愈显急促,宋岐灵扭头看向师弟,心头“咯噔”一声:坏了,这位怕是失血过多。
她撑地挪了方位,跪坐在顾连舟身前,揪起自个儿的衣摆便撕,动作熟稔得好似演练了百遍。
她攥着布条,分出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将其往一旁带去,目光触及血肉模糊的肩头,瞳孔微震,“怎的伤得如此重?”
若那傀线再偏个半寸,怕是要截断他的命脉了罢?
“傀儡来得悄无声息,我……没能躲开。”顾连舟轻扯嘴角,笑得艰难,“师兄,是我拖累了你。”
“说什么胡话。”宋岐灵眉头紧蹙,迁就顾连舟的高度,举着布条往前挪跪几步,伸长手臂往他肩头缠去,“虽说是在虚相中,可疼痛却不比现实少,你且忍着些。”
“唔。”顾连舟乖顺地应了声,感受到肩膀猛然收紧,布条触及伤处,下意识地闭眼。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偶有几次停顿,便响起懊恼的嘀咕声,垂落的发丝轻扫过脸颊,若即若离,好似猫爪在轻挠。
顾连舟眼睫轻颤,悄然睁开双眼。师兄的脊背如青松般绷得笔直,半伏在他的身上,动作小心而谨慎地替他缠绕绷带。
他仰首看去,恰见那低垂的发丝间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显得莫名秀丽。
他便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样的师兄,竟如同女子一般。
“很痛么?”师兄冷不丁出声道。
顾连舟怔了一瞬,而后缓缓摇头:“还好。”
宋岐灵垂眸看向自己的腰间,忍不住道:“你的藤蔓又不受控制了?”
呼吸一窒,顾连舟顺着师兄的视线低头看去,只见一根菟丝子竟不知何时贴上师兄的腰际,缓缓收紧。
面上一热,顾连舟轻吸一口凉气,往后拉开寸许距离,那菟丝子便有所感,自宋岐灵身上抽离。
他徒劳地解释道:“它好像很喜欢师兄。”
说罢,偷偷去看宋岐灵的脸色,却听对方不甚在意道:“喜欢一个捉妖师,它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肩上倏的一紧,宋岐灵松开手,回身靠着墙壁坐下,环顾四周,叹道:“原是我低估了怨女,虽中了锁妖符,可到底在她的老巢,我们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捡起遗落在脚边的火折子,鼓腮重新将它吹亮,青绿的火苗幽幽亮起,“似乎比先前要浓郁许多,我们再歇片刻,便继续往里进。”
顾连舟攥了把手掌,只觉四肢逐渐回温,目光落向道路尽头,“总觉得里头有东西在盯着我们。”
宋岐灵轻扯嘴角,漫不经心道:“自然,越接近虚相的中心,妖气便越甚,我们便会多一分危险。”
他们到底是擅自闯入,不受罗卿玉的待见也在情理之中,是以,“一会儿你便躲在我的身后,护好自己的性命。”
她转了转手腕,扶墙站起,“其余的,全权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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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里走,青灰色的雾气越浓郁,恍若要凝成实质,将人包裹其中,只觉湿冷之感攀援而上,激得人起了一身芒栗。
宋岐灵举起火折子往前摸索,单手触及一片坚硬平滑,心中起疑:“似乎是扇门。”
如此想着,用力往前推去,只听“咯吱”一声,昏黄的光线自门缝中漏出,斜斜洒出,映在人脸上,割出阴阳两面。
犹疑片刻,她索性全力往前一推,露出门后的景致来。
落日的余晖自窗口洒进,将房间里的陈设尽数照亮,宋、顾二人不约而同地抬手遮眼,适应后方自手指缝隙看去。
但见门后竟换了副天地,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不似先前幽暗陈旧的前厅,而是一处……女子的闺房?
亮光穿透窗棂,在地面投下如意云头纹,一架山水屏风将内室隔作两重天地,外侧摆着红木鎏金梳妆台,内侧的雕花拔步床垂着青色纱帐,帐顶两端悬着几只绣了鸳鸯的香囊。
“这是罗当家的住所?”顾连舟贸然闯入别人的闺房,一时无措,站在门前不知该不该进。
宋岐灵已先一步往里走去,行至梳妆台跟前坐下,翻起桌上的胭脂盒来,“别傻站着了,这里是迷惑人心的虚相,不是姑娘家的寝房。”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首饰盒,冲身后招了招手,“过来,帮我一个忙。”
顾连舟闻言讷讷应了声,几个跨步来到师兄身旁坐下。
宋岐灵将盒子递去,“你于开锁方面有些经验,可会开这盒子?”
开锁方面的经验……
想起前不久进绣楼时的场面,顾连舟接过盒子,无奈道:“这算什么经验,师兄莫要取笑我了。”
话虽如此,翻动盒子的瞬间,锁关已“砰”的打开,顾连舟语塞,默默将这鎏金攒心盒递给师兄。
余光瞥见飞快溜进脚下的菟丝子,心中无力:它这会子倒是精神得很。
宋岐灵扬眉,冲师弟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怕是整个南城也找不出你这般经验老道的开锁匠了。”
打开盒子,二人一同朝里看去。宋岐灵取出里头的首饰与珠宝,依次摆放在桌面。
除去各类耳饰、象牙梳、银掠子,以及做工精巧的璎珞,一根玉簪独占了攒心盒的最后一层。
拿起玉簪在手中看了又看,宋岐灵抬头冲师弟露出一抹笑容,揶揄道:“瞧,葫芦簪。”
她笑得不大正经,以至于顾连舟立刻明白了什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盯着那根簪子红了耳廓。
半晌,替师父辩驳道:“兴许不是这根簪子呢?”
却见师兄动作迅速地将葫芦簪揣进怀中,矮身去翻梳妆台下方的箱笼,囫囵而沉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害羞个什么劲?”
揭开箱笼盖,宋岐灵惊呼了声,捧着里头的东西给顾连舟看。
只见偌大的箱笼里,装的不是旁的,竟是摞叠成闪的信封。
“师弟,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虚相里所见皆为旧时记忆所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彩,“这信纸里,应当记录了罗卿玉的生平。”
话到此处,她捏着信纸一角踌躇起来:“可到底是旁人的私密,我们若偷看了,怕是不太好。”
顾连舟亦蹲身捏起一封信,看向神情挣扎的宋岐灵,“可是师兄,你方才不是藏了一支玉簪?”
这也不是君子行径啊……
宋岐灵对这话不太赞同:“她的傀儡打碎了我的发簪,我向她讨一根,怎么能算是藏呢?”
顿了顿,她方正色道:“作为关键信物,这根葫芦簪之后或许会派上用场。”
她向箱笼中的书信扬了扬下巴:“同这些物件一般,若是能靠着它们寻到师叔,便算是物尽其用了。”
“诶呀。”宋岐灵挠了挠蓬乱的发丝,自暴自弃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日便让我当一回小人罢。”
说罢,翻开信纸封口,伸手勾出里头泛黄的薄纸,飞快扫了一眼。
“卿卿,见字如面。上回一别,寤寐思复,煎熬况味,故而相订六月初六,丑时初刻,共诣春风亭下,情长纸短,不尽依依。”
读到此处,宋岐灵已不甚自在,眼神飘忽地看向顾连舟,“聂风息亲笔。”
二人面面相觑,宋岐灵将信纸折叠重新塞了回去,面上划过一丝窘然:“哈……想不到聂师叔竟是这般柔情之人。”
顾连舟亦没好到哪去,看着整箱的枯黄信封,面色为难道:“师兄,还要继续看下去么?”
宋岐灵硬着头皮道:“看一封是小人行径,便也不差这一箱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