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岐灵几乎是滚着往下跌落。
潮湿的风裹着血腥气往鼻子里钻，很快便灌进胸腔里，利刃剐过般生疼。
陡然间，一根柔软的藤蔓飞快缠上她的腰间，将她向上托举，轻而易举便泄掉摔滚的力道。
呼啸的风声中，顾连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兄，抓紧我。”
腰上的藤蔓便将她往前拉去，下一瞬，半边面颊贴上了一处温热的胸膛。
宋岐灵下意识地张开手臂，环住身前之人。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衣衫传来，在耳边“咚咚”作响。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脚底终于触及一片坚硬，她忍不住低下头，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顾连舟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完了，师兄到底是看见了。
顺着宋岐灵的视线往下看去，目光扫过“菟丝子”，他慌乱地开口道：“若我说……是体内的妖气显形了，师兄信么？”
宋岐灵面色狐疑地抓住那根来不及收回的藤蔓，放在掌心捏了捏，而后看了眼师弟，“信。”
顾连舟面上空了一瞬：“？”
师兄的信任来得猝不及防，让他根本没时间做好准备，以至于连带着菟丝子都变得僵硬起来。
“这物倒是听你的话，能为你所用，也不算坏事。”宋岐灵松开手，见那藤蔓依依不舍地勾着她的手腕，一副不肯松开的模样，眉梢微抬，继续道：“原先你同我说过，你的眼睛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我只当是虚无缥缈的妖气，不成想它竟能幻化成形。”
她扭头看向微弱的光源处，扽了扽手腕，挣开那藤蔓的束缚，道：“如此也好，进了虚相里，它也能发挥些用处。”
“师兄难道不怕它会失控么？”顾连舟垂眸看着菟丝子隐于脚下的暗影中，颇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半步。
不料师兄听了轻笑出声：“我瞧它很听你的话，一时应当掀不起风浪。”
闻言，顾连舟喉头微滚，半晌才从胸腔里叹出一缕滞涩的气息。
他这些日过得提心吊胆也不知为哪般，倘若他早些知道师兄如此看得开，他便不隐瞒了。
宋岐灵垂眸看向脚下的青石板路，心中默默为自己掬了把泪。
她早知顾连舟命格奇特，天生带着几分晦气，却未能料到他有这般罕见的体质，竟可与妖物共生。
只是与褚岳和聂师叔相比，他体内的那点妖气顶多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若趁着他心思尚且纯粹，早早加以束缚管教，那只妖物应当也成不了气候。
如此想着，心头倒松快起来。
潮湿的青石板路上方，红皮纸灯笼一盏盏亮起，浮在半空中，渗出血浆般的暗光，将整条长街映得宛若修罗炼狱。
看着眼前的一幕，宋岐灵胸口起伏，长出了一口浊气：“中了褚岳的锁妖符，罗卿玉怕是会殊死一搏，强行展开虚相，对施符之人进行绞杀。”
她顺着红皮灯笼延伸的方向，目光牢牢锁定道路尽头的高楼，眯了眯眼睛。
“此时的妖怪没有理智，并不能分清我们与褚岳的区别，所以。”顿了顿，她沉声道：“我们务必做好万全的准备，小心行事。”
顾连舟点头：“自然。”
“前头应当就是虚相阵眼所在，亦是罗卿玉盘踞之穴。”宋岐灵目光沉冷地望向远处翻涌的妖雾，“我们此行只为将师叔安全寻回，莫与她产生正面冲突，一旦遇见了，跑为上策。”
闻言，顾连舟忍不住道：“那褚师叔……”
“他死不了，莫要管他。”宋岐灵抬手自腰间抽出两道黄符，分一张递向顾连舟，“这是隐匿气息的符篆，将它藏于心前。”
顾连舟接过，依言照做。
二人准备妥当，向道路尽头的高楼走去。
说是高楼也不尽然，借着微弱的光线，宋岐灵勉强看清这栋三层楼高的建筑。
只见楼顶以黑瓦铺就，在灯笼的照射下泛着浓郁的血色，恍若巨蛇盘踞时拱起的脊背，影影绰绰间，又见雕花槅扇窗棂上布满了斑驳的蛛网，好似已许久无人光顾此地了。
行至跟前，便见门口当中悬挂一副蒙尘的牌匾，其上用金漆写着两个大字。
“绣楼？”顾连舟照着牌匾轻声念道，未能察觉到身后一抹粉色身影飞快闪过。
宋岐灵猜测道：“许是罗姑娘曾在人间的住处。”
话音落下，一粒石子“骨碌碌”滚至身前，触及鞋尖，停了下来。
宋岐灵面色一沉，不由分说地去推顾连舟，“进楼！”
顾连舟脚下一趔趄，便见师兄反手往前掷了两张燃火符，霎时间，火光猛窜起一丈高，将周围的景致尽数照映出来。
只见石板路两侧，数不清的猩红的眼珠在黑暗中亮起，借着火光，露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一只只梳双丫髻，纸皮覆面，唇染蔻丹的木傀儡静立在远处，听见动静，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扭动脖子看了过来。
顾连舟定了定心神，抬头看向绣楼的大门，而后面色难看道：“师兄，大门上锁了。”
只见朱红大门上，一对饕餮铺首下，布满锈迹的铁链将门环缠了几圈，尾端缀着只拳头大的铜锁。
“我来拖住它们，你想法子破门。”宋岐灵看着向自己靠近的傀儡们，头也不回道：“你不是有藤蔓么？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藤蔓？菟丝子？
顾连舟心思微动，好似听到了他的呼唤，数根菟丝子自脚下伸出，触及门上的铜锈，颇为嫌弃地往后缩了半寸。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
顾连舟眉头微蹙，凝神注视着铜锁，缓缓闭上了双眼。菟丝子伸进锁孔之中，依着触感前行，直到前头无路，这才分化出另一根菟丝子，顶起锁舌。
只听“咯哒”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而落。
“门开了！”顾连舟轻呼道，伸手扯出门上的铁链，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速度极快的黑影向他掠来，下一瞬，只见一只傀儡被重重摔到门扉上。
木屑混杂着灰尘往人面上扑来，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见师兄快步靠近，踢走那只妄图挣扎的侍女傀，冲他喊道：“动作快点！傀儡的数量太多，我要拦不住了。”
闻言，顾连舟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便扯下锁链扔到一旁，门扇松动，二人见状当即矮身往里钻去。
甫一进门，宋岐灵反手抵住大门，于黑暗中摸索着插销将门锁住，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靠着门坐下。
“砰——”
“砰砰——”
一只又一只的侍女傀前赴后继、不知疲倦地往门上冲撞，好似不将大门撞破不罢休一般。
“姑奶奶，你是真敌我不分啊。”宋岐灵低骂了声，自怀中取出一根火折子，鼓腮吹动，青绿色的火星微闪，一缕幽光将她的半张脸照映得宛若游魂。
她看了眼身旁的顾连舟，“怕么？”
顾连舟不解：“怕什么？”
“你可听说过怨女？”宋岐灵轻扯嘴角，自嘲道：“先前我只是怀疑，罗卿玉为何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化作人形在世间行走，还生出了灵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她盯着手中的绿色光点，“直到在擂台之上，褚岳唤她怨女，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些前尘旧事。”
“师兄。”顾连舟回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门板，忍不住担忧道：“这前尘旧事它……很长么？”
若是长的话，他们还能撑到讲完它的时候么？
“不长。”宋岐灵撑地站起身，离开震颤的大门，往绣楼深处走去，“那都是我幼时的所见所闻，若我们安然离开此地，我便讲与你听。”
顾连舟默了一瞬，亦抬脚跟了上去，“此间虚相比从前的要凶险么？”
“自然。”宋岐灵举起火折子，勉强看清眼前的道路，“能够将褚岳围困在此的虚相，必然凶险之极。”
瞥了眼那怪异的绿光，顾连舟问道：“为何火光是这个颜色？”
宋岐灵笑道：“因为此地妖气太甚，待它彻底变成蓝色，便说明离罗卿玉不远了。”
闻言，顾连舟环顾四周，见四下堆叠摆放着许多桌椅，看起来似乎是个喝茶吃饭的去处。
跟着师兄的脚步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转角处见到一张朱漆斑驳的八仙桌，竟与先前所见的别无二致。
“又转回来了。”宋岐灵轻叹一声，拾起一张凳子随手掸去上面的灰尘，撩衣坐下，而后抬头看了眼破了道口子的大门，短促地“啊”了声。
红色的纸皮灯笼透过门洞照进屋中，好似嘲笑她一般，在空中悠悠转了一圈。
只觉后背发凉，一道疾风向她的脖颈劈来，宋岐灵矮身躲去，只听“叮”的一声，束发的玉簪断裂。
踢开凳子向后退去，便见黑暗之中，一尊侍女傀腾空而起，十指交叉，绷起泛着银光的傀线。
竟比在楼外时强了许多。
宋岐灵摸了把空荡的后脑勺，不免有些后怕，若她方才躲得慢些，此时断掉的怕不是发簪，而是她的脑袋……
然而顾连舟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扭头看向捂着肩膀的师弟，目光微凝。只见汩汩鲜血自他肩头涌出，顷刻间便将外衫染红，这傻子却好似不知痛一般，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
理智的弦在一瞬间崩断。
宋岐灵回身看着向自己缓缓靠近的侍女傀，将指骨攥得“咯吱”作响，一字一顿道：“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