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像只金丝雀,被卫泯溪养在魔域,上下无一不对她恭恭敬敬。
就连魔神的左右护法,辜如风与辜如画两兄妹,偶尔从排月楼下过时,也会特意停下来给她行礼。
除了被限制自由外,她过得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然她日日站在楼前凭栏而望,眼底有化不开的惆怅。
偶尔也会到无望海周围放蝴蝶,迷毂碟自从来了魔域,就一直躁动,应是魔域与乱葬岗的气息相似,让它以为回到了家乡。
上百只迷毂碟一同煽动翅膀,围绕着南音飞舞,她蹲在地上,手指拨弄冰凉的海水。
“你打算一直这么消沉下去?”身畔蓦然传来质问声,南音手上动作一滞,脸色无半分起伏。
他从排月楼,一路跟她至此,看着她种种行为,和久久不退的悲伤神情,酝酿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
她印象中的东方既,向来是心直口快、无所顾忌的,今日之举反而让她更深刻地明白了,人是会变的。
“你知道为什么,当日我明明可以直接毁了婆那果,却选择吞下半片吗?”溪水般叮铃的嗓音缓缓响起,有股子难以言说的平静。
东方既喉咙滚动,欲言又止。
“因为你说,你需要它。”南音将手从海水中抽离,几只迷毂碟落在她的手背,翅膀轻轻扇动,像在安慰。
东方既怔在原地,在他做着众叛亲离的事,认为自己活该众叛亲离时,她没有怪他,还在为他设身处地地考虑。
“说起来,我该谢谢你,若不是体内有婆那果,卫泯溪当日不会救我。”她口中说着感谢,眼底却无半分情绪。
“你好好休养,改日我再来看你。”东方既夺路而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后不久,卫泯溪就来了,时机掐得刚刚好,像是在此等候良久。
迷毂碟受到惊吓,跑回南音身体。
耳边的窸窣声落下,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是叹气,但更像是在表达不满。
一个魔兵匆匆而来,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卫泯溪故意的,“达少悻”三个字,清晰地落入南音耳中。
魔兵退下后,南音走到他面前:“自上次一别后,许久没见面了,我能不能同你一起去见见他?”
他看着她,清隽的眉眼似笑非笑,他是故意的,鱼儿顺着钩子爬,自然得意洋洋。
她得偿所愿,被带到流云殿,时隔多日再见面,达少悻还是和之前一样,一见到她,就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将她徒手撕碎。
他伤痕累累,一条硕长的伤疤从两眼中间斜劈下,在青涩的少年脸上,显得突兀且骇人。
他被卫泯溪的魔力压制着,声嘶力竭地喊:“我为你做了那么事,偷盗神器金刚杵,破坏四海封印,挑起仙门内乱,杀死那些碍脚石,去除一切隐患,不应该嘉奖一番吗?”
说是讨要嘉奖,但他的每一个字,都是看着南音说的。
没有什么比让南音,以最残忍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更让他满意的了。
“吾可以答应你,但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你确定要用在她身上?”卫泯溪走过去,低头俯视他。
达少悻闻言脸色大变,还要说什么,被魔兵强行带走了,之后关于他的事迹,在魔域流传起来,在斜阳宗卧薪尝胆多年,对卫泯溪忠心耿耿,为魔域的今日风光,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魔域上下对他的崇拜声不绝于耳。
一个风光无限、又恨她入骨的人待在魔域,南音的生命好像岌岌可危。
南音一直等着他来,可从那日后,她就再未见过他,倒是在排月楼前的那块空地上,见到了都云鹤与箜芜。
听附近的魔兵说,箜芜与方武是姐弟,感情好得不得了,知道方武是死在都云鹤手里的,就将他掳来,关在壁落渊中各种折磨。
要不是这次,箜芜因私心得罪了卫泯溪,被其惩罚在此修建高塔,且严令禁止任何人帮助她,她大抵不会想到壁落渊中九死一生的都云鹤。
既能减轻自己的负担,又能借机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不失为一个良策。
于是南音便看到诸多这样的画面,一个前半生如闲云野鹤般闲散自在的世家公子,被一根铁链锁住脚踝,徒手搬运石块,衣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箜芜一点没想帮他的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每当他累到喘不过气,想停下稍作休息时,她会毫无犹豫地一鞭子下去,都云鹤重伤未愈,又添新伤,过往高高挺起的脊梁骨,断成了一节一节的,是他无论再怎么想,都撑不起来的了。
若是早得知今日结果,那么他当日还会不会对方武狠下杀手?还会不会毅然决然地剥出灵根?
南音真的很想知道,所以她有时会走出排月楼,站在箜芜的身侧,近距离观看他的表情。
当人越是悔恨,越是明白过去不可改变时,惩罚才真正开始。
然而她至始终,没有看到一毫一缕,或许是他的伪装的本领足够高强,或许他确实没有过悔恨,即便是被架在火堆上烤。
确定事实后,南音将自己关在排月楼,谁也不见,卫泯溪每日都会来楼前站上一会儿,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有时是深夜,他从不进来,也不与她说话。
除了这个,他还以养护婆那果的名义,为了她能早起将婆那果从体内剥出,命人变了法地给她送吃的,本以为是些稀奇古怪的苦药,实际却是解暑的冰镇汤圆,香甜软糯的烤红薯,各式各样的珍馐,汤煲与糕点……
让她深刻怀疑,卫泯溪是去人间酒楼,抓了一个厨艺精湛的厨子,她吃不完的,就让星月拎去给箜芜,一来二去地,两人的关系缓和不少,她亦回送她一些小礼物,一把鲜花或是一个小石雕。
在魔域的日子渐渐安稳,南音的心却没有。
那一刻早晚都会来,该面对的都得面对,她不是惧怕,也不是不愿,无论从那方面来看,舍一人而救苍生,都是一件非常值得且有意义的事,若没有那些谋划、欺骗和隐瞒,她会潇潇洒洒地从容赴死,但有了那些,一切就变味了。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她心甘情愿的理由。
排月楼长久的安逸,被东方既一掌击碎,他风风火火地来,领着她来到魔域边界,亲眼看着卫泯溪一个个杀死,来此蛰伏多日,欲意瞅准时机,将她带出魔域的仙门弟子。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让她来救人的。
直到看见杀完人后的卫泯溪,目光触及她的一瞬,眼里吊诡的血色狂浪,肆无忌惮地翻滚。
她记得他说过,杀人是他用来震慑人心的一个手段,而不是他天生嗜血,以杀人为乐。
这一刻她才明白,一切没那么简单。
他是天下人忌惮的魔神之子,是引起三界浩劫的罪魁祸首,同时也是自幼在泥潭里摸爬滚打,见过太多人情世故的少年,没有人比他更懂人性与人心,只要在疯狂的同时,流露一点可怜,就会将自己凶恶的行为,转为不得已而为之的悲哀。
这样将人心人性玩弄于股掌间的他,根本就是一个嗜血的杀人狂。
“来了?”卫泯溪走向她,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还在滴血。
眼里再次翻涌起灼热的疼痛,南音扶住东方既的手臂,艰难抬头。
他静静地站在前方,接受她的打量与审判。
她上前一步,纤弱的身躯在风中摇摆,当她来到他身前时,他抬手扶住她。
“啪!”清脆的巴掌声传遍魔域,底下的一众魔将皆神情错愕。
他们看到那个表面不动声色,实际疯癫的魔神,竟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给打了。
南音咬着牙,低声咒骂:“卫泯溪,你会后悔的!”
身子支撑不住,她抓住他的衣襟,倒在他怀中。
自从离开千雪谷,进入魔域后,她的身上的灵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压制了,她就和许多,从未修习过仙术的凡人女子一样,在狂啸的风中,连站都站不稳。
她紧紧把住他的手臂,五指一点点地收拢,试图想以此,让他疼痛,让他感受到报应的滋味。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她偏执而笃定地重复,眼里的疼痛骤然加大,她倒吸一口凉气。
卫泯溪掐住她的昏睡穴,她逐渐没了意识。
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漫不经心地挑开她额前发丝:“你做的很好。”
他抱起她,转身回魔域。
东方既拱手,一言不发,待两人走远后,他看着地上密布的尸体,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叫来两名魔兵:“埋了吧。”
排月楼内,惘夫为南音诊治,星月缩在衣袖下,担忧地看着她,泪眼汪汪:“主人……”
惘夫拿出一株碧翟雪莲,取下花瓣碾碎,将汁液滴入南音眼中,疼痛迅速减弱,她的呼吸安稳下来。
可惘夫还是捧着古籍,一脸忧愁:“尊主,这碧翟雪莲只可解一时之忧,实非长久之计啊。”
“有话直说。”卫泯溪给她擦手,动作细致温柔,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恩爱缱绻的夫妻。
但谁又能说不是呢,他以身入局引起她的憎恶,目的却只是为了给她治眼……
这简直是离谱到,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程度。
惘夫摸着下巴细细摩擦,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亮:“除非,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