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在么生台上空轰然炸开,有一两缕下落,绑住离厌的手脚,她已动弹不得,眼里的杀气只增不减。
南音从听到声音,到被人从地上扶起,再到这人拔出她右臂上的匕首,为她抚平伤口,仿佛只用了一瞬,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情绪中,一抬眼就看到了,卫泯溪灵黠皎洁的双眸:“小师姐,我来得可还及时?”
他一脸得意的样子,像是在索要夸奖。
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有了不得的,蛊惑人心的本事。
要不是南音时刻保持清明,就真的看不出,他这个表情,是为了取笑她。
笑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笑她乱发善心作茧自缚,还笑她进退艰难咎由自取,如果她不是选择做一个好人,而是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在离厌说出第一句话时,就能直接结束这一切。
而不是她忍受离厌高高在上的威胁、厌恶、善变,换来的却是她的狠下杀手。
事实上,就连南音自己也认为,单从这件事来看,卫泯溪取笑她,取笑得没错。
若是天底下的行善者,都是被人拿刀子抵着命脉,而逼不得已去行善的,那这世间得腐烂糟朽到什么程度?
“不早不晚,来得刚刚好。”南音将手抽回,看了下愈合的伤口处,向其展示:“多谢。”
卫泯溪面不改色:“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还有一件大礼,要送给小师姐。”
南音已走向前方,听到他这句话,立刻警铃大作:“你真的要一错再错?”
他双手地置于身前,对她乖巧地笑:“如果我做的是错的,那我就把它变成是对的。”
他要成为三界主宰,世间规则的执笔之人。
他两掌合并,驱动乾坤袋,袋中散出大片黑雾,黑雾裹挟着一个人影,正是消失多日的姬訇。
“阿离!”又是一个人影,从人群飞快钻出,冲到离厌身前。
马星英思索片刻,转身拱手:“公子,你答应过我,你会放过她。”
她跪向的人是卫泯溪,真正的姬訇在她右手旁。
“承影将军这些年劳苦功高,帮了本公子不少忙,放过她也不是不行,只是本公子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承影将军帮忙,做好了这件事,无论是她还是你,都会安然无恙。”
当姬訇的声音从旁传来时,马星英满脸错愕地抬头,看向卫泯溪目光中充满了不解。
她迅速整理情绪,根据姬訇的指示,看向左边的南音,两人对视一眼,强烈的不安在各自眼中铺陈开来。
姬訇眼神阴郁,不怀好意:“开始吧。”
卫泯溪挥手,将石坑周围的结界击碎。
同一时间,马星英扑上前,死死抱住南音。
南音推开她,正要重布结界,被卫泯溪一把掐住手腕,奇异的力量涌遍全身,经脉都冻结了般,再使不出半点灵力。
“放开我!”她怒吼。
卫泯溪加大手上力度,漫不经心地提醒:“小师姐别忘了,是你选择了他们。”
她选择救他们,那他就要杀了他们。
她想起手中铃铛,可惜才刚举起,就被卫泯溪夺走,他五指合拢,将铃铛捏碎。
一如当日,南音捏碎婆那果那样。
人群没了阻拦,一波接一波地主动跳下巨石坑了。
姬訇眼眸发亮,跑到石坑旁看着,眼底流露出极致的兴奋:“跳,快跳。”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众人落下去,传上来的不是哀嚎,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南音想上去查看,被卫泯溪一把拽回:“小师姐急什么,等到了该让你看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到。”
她濒临崩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徐徐抬眼:“小师姐不是想杀了爻乂兽吗?我不过是在帮你。”
他要用百人献祭,引发爻乂兽躁动,继而锁定爻乂兽本体的位置。
无边之境的封印复杂且牢固,从里到外足有九十九层,形状正好是一株完整血沽花的模样,这也是南音必须要看到血沽花全貌的原因,只有这样她才能锁定爻乂兽的位置,才能在尽量不破坏封印的情况下,将其诛杀。
而卫泯溪巧用方法,将兽魂引出的办法,的确是杀死爻乂兽,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可对南音来说,以无辜之人的性命铺路,是最不可取的方法。
南音还是觉得不对,爻乂兽食气而生,无论是清气浊气还是怨气,都与活人献祭扯不上半分关系。
接收到她的疑惑,卫泯溪笑而不语,看向前方的姬訇。
只一眼,她就全明白了。
原来每年上一次么生台,重点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折磨。
无论是被选中,进入巨石坑的人,还是被迫在旁观看的人,在数十年如一日的精神与□□的折磨下,早就已经怨气冲天。
这样的他们,在身死的那一刻,体内怨气上升到极致,当然能让爻乂兽躁动不堪。
原本她以为当日在么生台上,她已经救下了他们,却不知他们早就死在了十七年前,这个计划开始谋划的时候。
“这件事过后,我没有回头路了,你同样也不会有。”卫泯溪从她身旁走过。
南音惊诧无比,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会丧心病狂到,不折手段只为斩断自己的后路,他还真是一个天生的魔鬼。
怒火蓄满胸腔,她还未来及发作,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熄灭,只因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来生与廉如,他们跟在人群的后方,正在朝着巨石坑走去。
“来生,廉如,停下来,别再往前走了。”她挣扎着,想要走进人群,去拦住他们。
卫泯溪这次没再拽住她,却在她冲过去时,在后方幽幽提醒:“除非你是他们记忆中所信赖之人,才有可能唤醒他们,反之则会令他们直接暴体而亡。”
一道惊天巨雷,在南音耳边炸响,原本她是具备这样的条件的,可是那日为了掩盖真相,她亲手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而她现在灵力全失,根本没有让他们恢复记忆的可能。
她后知后觉,看向地上的马星英:“现在只有你能阻止他们,快起来说句话。”
她一直没忘,马星英曾说过,城中所有女子都是她麾下兵。
由她出面来唤醒众人,最好不过。
马星英置若罔闻,呆愣地看着这一切。
“马星英!”南音大怒。
她受惊抬头,看向的却不是南音,而是她身后的卫泯溪。
南音明白了什么,绝望地闭目。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最后一批人跳下巨石坑,其中包括来生与廉如。
耳旁的声音急剧消散,只剩下落针可闻的空荡。
是他,他是故意的!
南音双手颤抖,捡起地上的匕首对准他:“你想断自己的后路,凭什么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
卫泯溪笑了:“因为他们是你所在乎的。”
“所以你口中的后路,是指我?”南音喉咙凝滞,不可置信。
他是为了报复她,就因为她和别人都不一样,始终存着将他拉回正轨的想法。
而她的存在,让他一次次动摇。
所以这次,他要亲手扼杀这个可能。
他向她走近,握上她拿匕首的手腕:“小师姐,下一次别再自命不凡。”
“不过凡桃俗李,你以为你拯救得了谁?”他握住刀刃,带着她不断向前。
南音失神,握着带血的匕首后退,复杂的情绪交织涌上心头,她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张开嘴,是一连串悲愤到极致的笑。
他一句话,让她的半生坚守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我南音在此立誓,今生从此刻起,直到生命尽头,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魔神之子卫泯溪,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南音划破掌心,歃血为誓。
既然他想得到这样的结果,她就成全他。
卫泯溪面无表情,握紧的双拳缓缓释放,从此刻起,世间再无任何人事,能牵动他的情绪,和动摇他毁灭三界的决心。
一道道轰隆隆的巨响拔地而起,么生台上不停晃动,直到深坑底滑出一座石桥,尽头处连接一个散发着七色光芒,梦幻一般的城堡。
这说明,无边之境,最外层的封印破了。
姬訇大喜,张开双手跳下去:“阿姐,我来了!”
南音唤出冰魄,随之而去。
她走上石桥,于左右两旁看见一个接一个,跪坐于地的人形石堡,他们都是刚才跳下来的百姓,被迫成为恶人的手中刃,用性命献祭,打开这条路。
她挨个看过,在看到由两人紧紧环抱的人形石堡,呼啸的风化作锐利的针,疯狂刺进瞳孔。
她眼眶煞红,跪地连磕三个头。
有太多没来及说的话,在此刻成为无尽的悔恨。
如果她没有来到这里就好了,如果她那日没有坐上来生的驴车就好了,如果她那时没有抹去他们的记忆就好了,如果她刚才能救下他们就好了。
可惜时间从不会倒退,世间也没有如果。
她猛地抬头,化伤痛为坚定,这一次她会拼尽全力,结束这一切。
她握紧冰魄,朝前方去。
姬訇走进七彩城堡,在里面疯狂乱窜:“阿姐,阿姐你在哪里,是小訇啊,小訇来看你了。”
他喊了许久,里面没有回应。
南音提剑走来,剑光划落城堡上方,那颗由冰层包裹的,散发着七色光芒的珠子。
珠子落在地上,流光溢彩的七色光芒逐渐暗淡,梦幻般的城堡即刻成了一座,粗糙到不能再粗糙的石室。
“谁!是谁!”姬訇踉跄走出,捧起地上的珠子,流露出心痛。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不想死的话就赶紧离开。”南音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
在她心中,他与卫泯溪乃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浜!”珠子滚落在地,姬訇失魂落魄,一下颓坐在地。
他揪着满头白发,呢喃细语:“见不到了,真的见不到了。”
珠子顺着石桥,又滚进城堡中。
南音低眸看了一眼,没怎么在意。
她抬头,视线对准城堡中心,那一座被一条九头蛇神缠绕的神女像,而石像的面容,竟与南音一样,根据灵虞天尊给她的残卷中记载,此人应就是挲蜜族圣女植溪,当年正是她大义凛然,带领族人用生命封印了无边之境。
南音收起冰魄剑,对着神女像拱手。
“南音,你来了。”溪水般叮铃的嗓音响起,南音观望四周,将目光锁定在地上的珠子上。
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她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珠子,头像珠身里微弱的光芒,看见了一个身形孱弱的红衣少女,她的脸色苍白,似在经历莫大的痛苦,然她的目光温柔且慈悲,没有半句怨言。
少女抬起手,隔着透明的珠身,悲悯地摸了摸南音的头顶:“南音,谢谢你来到这里。”
“神女此话何意?”南音不解。
植溪更不解:“怎么,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
南音摇头,盛大的心慌涌上心头,她险些站立不稳。
“咳咳咳。”植溪捧心,咳出两口血:“罢了,你走吧。”
南音转身,又犹豫:“那串佛珠,是神女交给陇希娜的吗?”
“不是,或许你该去问问你的师门。”植溪摇头。
南音攥拳,用力泛白。
“那爻乂兽是怎么回事?”
“当年封印无边之境后,我们的神识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困在了这个虚空里,很多人在经年累月的孤寂中,包括我自己,生出了很多怨气,爻乂兽食气而生,但在这里,没有清气,只有怨气,久而久之,也就这样了。”
“如果我杀了爻乂兽,会怎么样?”南音再问。
爻乂兽食怨气,会日渐壮大,会成为三界大患,它非死不可。
“没用的,杀死这只爻乂兽,还会有另一只‘爻乂兽’。”植溪摇头,脸色更加惨白。
“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植溪仰头,深叹一气:“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你不知其中曲折,就不要掺和进来了。”植溪离开,珠内光芒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