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怔了怔。
祂执掌天地千万年,经手过大大小小的冤情,处理过数不胜数的错案,可没有过谁胆敢直接在祂面前放肆哭诉——哭诉的源头还是因祂自己。
小孩见祂不回答,以为是默认,眼泪忍不住了,大颗大颗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他的眼泪并非由普通的液体组成,下坠到一半倏然碎裂,凝成蜜糖色的细小光点,四周昏暗,那些泪水纷飞飘忽如萤火。
神有些苦恼。祂能够轻而易举创生,但不代表祂会养孩子,尤其不知如何对待一个伤了心的孩子。
祂想要伸手为小孩擦眼泪,然而指尖在触碰到泪水的刹那,淡金色与蜜糖色的光芒竟然相斥,竟生生推开了祂。
那触电似的细微痛感还是神明所不曾感受过的,祂并不恼怒,反而有些新奇。
这孩子蕴含的能量应当是很不可思议的。
蜚蜚是祂最信赖的下属之一,他早就提出过反对,甚至是警告:哪怕现在看着乖巧无害,这终究是敌族的后裔,流淌着罪孽的血液,有朝一日必定会觉醒残忍的天性,或许用不着等到完全长大。
如果用人类的说法,这叫“养虎为患”。
不过神明并不介意。祂有这么做的理由。而这不必告知神侍。
小孩干站着还不够抒发,干脆蹲下来,把头埋在双手里,发出小兽受伤似的嘤嘤呜咽,肩膀哭得一耸一耸,两只羊角也跟着一抖一抖,好不委屈。
神不再试图用动作安抚,垂下眼:“我没有。”
诸神之神从来无需解释自己的任何言行,这已经是破例的让步。
小羊抬起哭花的小脸:“没有?”
“没有不要你。”
“没有?”
“嗯。”
“哥哥,还会来看我?”
“会。”
“什么时候?”
神说,下次。
年幼的孩子隐约明白,“下次”有时候是承诺,有时候是敷衍。他现在并不能分辩神明所说的是哪一种。
知晓不是被刻意丢下后,他像小绵羊那样手脚并用,四肢膝行几步来到神面前,把自己的小脸埋进祂的手中,嗓音怏怏,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哥哥,不要丢下我……”
明明哭得满脸是泪,神的掌心并未留下湿润的痕迹。倒是断断续续有蜜糖色的光往外溢。
神摸了摸他的羊角:“好。”
“别不要我。”幼崽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闷闷的,“我会乖。”
神没有和凡间生物构造相同的心脏,却在小羊尽情表达的依赖中感知到相似的、掉进蓬松云团里的绵软。
若是薄幸寡情的神明也会有最接近人类心绪的某一刻,大约就是现在了。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得到承诺后很快又恢复了活力,被泪水浣洗过的焦糖色眼眸亮晶晶:“哥哥,有好东西!”
不到一天时间,语言沟通能力似乎也有进步,从只会用单独的字词,进步到可以讲简单的连贯句子。
神看着小羊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去找东西,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小孩双手抱着什么回来了,对他的身量来说大且沉,累得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挪回来,双手使劲儿高高举起,献宝似的:“宵宵,看!”
怎么这会儿又换回之前的称呼了?
神没时间留意他的叫法,看向那个“好东西”。
是个老式的留声机。
是佟灵在学校的义卖会淘来的,年代不明,旧主不详,根据他“小羊崽崽也可以接受音乐熏陶嘛,而且听摇篮曲更容易入睡!”的吩咐,下午刚有员工搬到撒迦利亚的单间。
留声机的喇叭大多雕刻成牵牛花或者百合花,也有郁金香造型,很少会有玫瑰。
神明一看便知,这玫瑰不是原厂家的创意,而是撒迦利亚自己的。
小羊的喜好还是那么固定,若不是材质所限,他多半还要把它变成白色。
玫瑰状的花瓣层层卷曲,边缘有斑驳的蚀痕,星星点点铜绿蜿蜒而过,似乎早已被时间风化。
一朵锈蚀玫瑰。
这便是撒迦利亚今日赠予神明的白玫瑰。
留声机太过古老,作为音乐播放载体早就被淘汰,别说小羊,就连佟灵都不知怎么把这玩意儿捣鼓开。
神于岁月长河中见证过人类对它的发明,手指隔空一点,开关被拨开,唱针落下,有如年轮的唱片吱吱呀呀旋转起来。
忧愁清丽的女声低吟浅唱。
「许我向你看
向你看
多看一眼
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
今天才回到我的面前」
……
神明是不用睡眠的,但不见城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为祂平添几分人类才会有的脆弱。昏聩夜色中,一丝轻柔的倦意潮水般上涨。
祂竟在留声机的缓慢曲调中睡着了。
男孩跪在祂身旁,伸出食指小心地卷起祂的一缕长发,凑近嗅了嗅其上的冷香,珍重如同对待易碎的稀世瓷器。
童话里的睡美人,是不是就以小憩的神明为原型呢?
祂可比任何一位公主都惊艳得多。
可若真是这么编写的童话,就意味着祂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有可能被别人看去过。想到这儿,小孩又不高兴了,不再想东想西。
撒迦利亚克制住自己想要偷偷亲一下的冲动,安静地望着神明难得一见的睡颜。
半晌,他恢复小羊羔形态,乖顺地蜷缩在祂脚边闭上眼。
晚安,我的爱。
*
二十年前,不见城还拥有正常的季节、昼夜更迭,多次被评选为最佳宜居城市。
二十年前,佟灵尚未出生,宁槐还是个婴儿。
二十年前,在距离不见城很远很远、永无交集的另一个时空维度,一个碎片世界正无声死去。
它死在战争里。
准确来说,是神界与地狱、神族与魔鬼的战争。
这并不耸人听闻,反而很常有。千千万万年来,势不两立的两个种族不知爆发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冲突,葬送的生命、乃至碎片世界数不胜数。
相似的过程,相同的结局,甚至不值得神官在编年史上多写几笔细节——正义、光明、高洁的神,总是会赢的。
然而二十年前的这一次也有特殊之处。
残忍的地狱生物改变策略,不再只有历练过的魔鬼大军需要上阵,还扔来许许多多魔族幼崽。
新生和幼年的小魔鬼们是最大的不可控,哭声堪比污染武器,精神力波动甚至能一举摧毁敌军。魔族妄图用此奇招打出新的牌局。
即便如此别出心裁,神族还是赢了。
压根无需诸神之神御驾亲征,祂麾下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而他们总会引导光明的那一方赢得胜利。
一批神军将士凯旋,另一批前来接替清扫。
魔鬼大军溃散奔逃,至于那些本就不知来处、连偷带抢拖上战场的恶魔幼崽们,没人有心思在乎他们的死活。
彼时还未得到“撒迦利亚”这个名字的小羊羔,正是弃子中的一只。
他和其他的小小魔鬼们没什么不同,乌漆嘛黑,仓皇失措,因力量薄弱在人形和羊形之间摇摆不定,像一道道破帧的虚影,不知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死亡,还是另一种死亡。
神族曾经对敌手留有余地,然而这群地狱生物太过贪婪狡诈,不仅没有领情,反而踩着他们的仁善变本加厉。
心慈手软换来血海深仇,于是神族也不再留情。
如今,失败的沙场上,哪怕是新生幼崽,也一律要和成年俘虏同样斩草除根。
他和其他幼崽又很不同:在原形通通是山羊的恶魔族里,他却是一只绵羊。
山羊勇敢、敏捷、强悍,可以轻松踏平任何阻碍;而绵羊温顺又懦弱,只会咩咩叫着摇尾乞怜。
英明神武的魔鬼一族,怎么能是可笑的绵羊呢?
小小的幼崽总因这份差异被同族打压和欺凌,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转运金符。
他仍然记得倒在血泊中的那一日,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过量的疼痛反而麻木。耳边嚎啕声、尖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他在这场盛大的交响乐中觉得很困,想睡一会儿。
神与魔鬼的交锋不会有人造武器的硝烟,天际仍是清透的蓝。他盯着渺远的天空,意识维持不住地直往下沉。
一抹战场中不该有的纯白掠过他眼前。
小恶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想揉揉眼,可惜胳膊早就断了。
他只好用力眨啊眨,那片萦绕着金色流光的纯白依旧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小恶魔抬起头,对上一双比天空更纯粹、更澄澈的蓝眼睛。
那双蓝眼睛疏离寂静,即不印着战争、死亡和权柄,也未盛有愤怒、喜悦或悲伤。
但倒映出幼崽脏兮兮的、仓皇的小脸。
“还有力气站起来吗。”
那个声音说。
小恶魔从相见的第一面就发现了,诸神之神就算是提问也从不用问号,总以冷冰冰的句点结尾。
无论何时,祂永远平静,永远淡漠,情绪永远稳固——或者根本不拥有所谓的「情绪」。
这是自己的机会,小恶魔想。
唯一的,不抓住就会永远错过的机会。
他抬起另一边还勉强粘连的手臂,抹掉眼前糊住视线的血污,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意志和力气从尸骸堆里爬起来。
“有!”他大声地回答。
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回答。其实细若游丝,比绵羊的哼唧还要小声。
但神还是听见了。
祂没用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这根本是个不可能被拒绝的问题。
神明赤足而行,却总是洁净,脚尖落下的每步都踩出小朵熠熠生辉的重瓣金莲。
纯白神袍衣摆迤逦,拖曳过血流成河的战场,自始至终没有沾上丁点污渍。
冲天的血腥和腐臭味中,唯有祂身周浮动着淡淡的、与世隔绝的香气。
那香味清雅,像冰也像雪。小恶魔不知道更像哪一个,只知道好好闻,说是勾魂夺魄也不为过,叫他摇摇晃晃跟了一路。
到后来,受伤的幼崽走不动了,倒下之前想也没想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在眼前晃动了很久的纯白。
他脏兮兮的小手黏着神明的衣角,黏下一个黑乌乌的小手印。
小孩惶恐,不知该不该松手。
但神明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并未表现出介意。
于是他鼓足勇气就这么跟了一路。跟着神明走过尸山血海,走过神族或诧异或眉头紧锁的打量,走过魔族憎恶的、羡妒的目光,走过正在凋零的碎片世界。
祂自始至终没有拂开他的小手。
如果是这样的神明——
小恶魔仰起脸打量祂肃静华美的侧颜,忍不住想。
就算是这样的神明。
会不会有一天,也会为谁掉眼泪?
又是什么人,能有如此荣幸?
虽然会心疼但看高岭之花为爱落泪是一款我的叉劈[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