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窃窃私语,台上那位大主教则在和人低声交谈什么,很快,一个助手打扮的女人朝他们走过来。
蜚蜚向前一步,把姜宵挡在身后。尽管人类伤不到神,他也要保证他们的言谈举止得体,不至于让神主烦忧。
另一重隐患在于,一些体质弱、精神差的人类,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倏然窥见神主真颜——哪怕是经过伪装的——会因冲击太大昏过去。
他们是来查线索的,没必要节外生枝。
「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家伙讲的其实还蛮有道理的嘛。什么靠山山倒啊、什么盗火啊……啧啧,一套又一套的。」
脑海中冷不丁响起的声音让严阵以待的蜚蜚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他迅速掩饰住惊异,怒从心头起:「不许突然跟我说话!」
卡布卡悠然自得:「不要这么暴躁嘛老弟!哎呀我就是自己在这儿太无聊了,陛下怎么还不回来?下次要不还是我陪陛下去吧?老弟我看你沉稳大气比较适合留守后方……」
蜚蜚冷漠:「没事我屏蔽了。」
「哎哎哎等等等等——」卡布卡知道自己的这位同僚说屏蔽是真的不会留情,连忙挽留,「我是来跟你分享情报的。」
蜚蜚更加冷漠:「说。」
「老弟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这儿可不是什么正经组织。」卡布卡咂了咂嘴,「这个所谓的读书会其实还有另一重名字,“渎神会”。读书,渎神。嘿,念起来还真挺像!」
「“渎神”?」蜚蜚本就不爽的心情更是被这个名字火上浇油,「愚蠢,实在愚蠢!愚蠢的人类,他们怎么敢——?」
卡布卡:「老弟你先别激动。现在重点不在于人类做了什么,而是他们对原本的庇佑体系失去信心后,又想要重新信奉什么。」
蜚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讥讽地嗤笑一声:「他们不是要信奉自身么?」
「你知道“靠山山倒”后一句是什么吗?」卡布卡笑眯眯,「是“靠人人跑”——人类最不信任的,就是他们的同类。所以他们一定会重新做什么的拥趸;至于这个“什么”是什么,就是你要为陛下探清的。」
说完这段绕口令似的话,卡布卡断掉了与他相连的神识。
蜚蜚做了个深呼吸,女助手已来到面前。
他正欲用人间伪装的商人秘书身份来介绍,却看见自家老板已然目不斜视从女助手旁边走过去。
蜚蜚差点脱口而出“陛下”,又及时咽了回去。
他原本担心的神主真颜引起轰动并未发生:压根没人注意到祂。
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和另外两个孩子身上,没有一个的视线跟着正穿过拥挤人群的姜宵。
连佟灵都小声地问:“姜先生去哪儿了?”
蜚蜚摇了摇头。
这不是敷衍,他是真不知道老板准备去哪儿。
姜宵在一棵高大的特种椰子树前停下,仰头看了它片刻。
几颗青涩的椰子挂在顶端,羽状叶投下的树影婆娑,可光线流动的方向戛然而止。
祂抬手轻巧一挥,光滑的树干顿时裂成两半,墙面显现出足以容纳一人的通道。
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扇门。
门后,会有什么?
*
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堆砌成电子眼球,监视着会议室,从大主教、到助手、到台下的信徒们、到几个不速之客,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皮肤皱如死木的人躺在病床上,和大主教戴银链眼镜相同的那一侧蒙着眼罩,另一只浑浊的眼睛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不仅肌理沟沟壑壑如腐坏树皮,腰部以下则是字面意义的“朽木化”——已经完全和木墩、树根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双腿双脚的原有轮廓。
偶尔咳嗽几声,还会簌簌坠下枯叶。
不知该说他是人,还是树。无论是哪种,都是行将就木。
此人正是“读书会”、或者称为“渎神会”创始人,是真正的大主教。台上的那个,不过是他通过眼球操控的一具傀儡。
他身边端庄地跪着一位身着黑纱的少年人,戴着缠绕有菟丝子装饰的波奈特,双目蒙着蕾丝花边的黑色丝带,身形羸弱,脸孔苍白,模样秾丽,一时分辨不出性别。
神明离他们几步之遥注视着二人,但谁都察觉不到祂的存在,唯有病者身上掉下的枯叶越来越多。
目盲的少年凭声膝行着扫去叶子,而后回到病床旁重新跪好。
“心肝儿。”病者开口,哑得像坏了几十年的老风箱。
“是,大主教大人。”少年柔柔弱弱回应。嗓音更接近男性。
病者沉吟:“你觉得这些人,有用吗?”
少年笑意温婉,答得滴水不漏:“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用处。再微小的萤火,也是光。”
病者笑:“你倒是会说话。今天几号了?”
少年回答。
病者叹息:“时间不多了。”
他碰了碰眼罩之下干瘪的眼眶,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会议室再次升温,盛夏炽烈的光照和温度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跟着大主教的傀儡高举双手。
——神明沉默?那是祂们惧怕我们醒来!
——过去是神创生人类,如今该轮到我们造神了!
新的世界,新的力量,新的信仰在召唤他们。
少年细瘦的、好似稍微用点儿力就会折断的脖颈上箍着一道铁链,另一段拴在病床床脚上。
他不看监控画面,也不看病者,谦卑而顺从地垂着头,把自己当作另一个无需在人前抛头露面的傀儡娃娃。
神明隔空用力量感知着病者的朽木化的半截身体,以及桎梏着少年的锁链,它们是同一种东西,但真正的源泉并不在这里。
在……
祂看向窗外。
六十六层的高楼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阴翳。高空的风暴比地面更甚,雪尘卷出幽白漩涡,如同天穹即将塌陷。偶尔一两束灯光挣扎着穿透浓夜,闪烁似濒死的星火。
永夜禁锢了这座城市,再无近在咫尺的鸟语花香,再无触手可及的和煦春风,只剩荒芜。
神蹙眉。
长达两年不停歇的极端低温,本应使得室外所有直接暴露的水体早就冻结,然而祂却循着那枯木感知到了流动的波纹。
不知是江河还是湖海,再想探查得更仔细些,祂的神力仿佛被网入茫茫雾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十八层地狱,都是祂的领土。数不清的碎片世界皆行转于祂掌中。
然而祂竟无法准确感知那枯木本源的所在地。
看来,必须要回神域一趟。
神明如同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离去。
祂心有烦忧,因此未曾察觉,双眼蒙着黑纱的少年微微抬头偏过视线,好似在静静目送他离去的方向。
*
童话牧场的VIP单间里,一朵乌云正在仿真草坪地毯上横冲直撞,玩具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全是才被干掉的,昭告着小羊的大获全胜。
撒迦利亚着实在这儿呆烦了,他虽然没有和别的羊交流的需求,可哪只羊不想出去在真正的、鲜活的草地上晒着太阳自由自在散步呢?
现在草地也没有,太阳也没有,自由更没有。天天关在这小房子里,羊都要憋出羊癫疯了!
但他又不敢真的乱跑,不然要是错过了那位的探视,肯定后悔莫及。
小羊跑累了,张开四蹄趴下,像往草地上又盖张黑乎乎的绒毯。
好想宵宵啊……
小绵羊百无聊赖翻了个身,做出其他羊做不到的高难度动作:四脚朝天,像个人类一样躺着。
说了下次再来看自己的。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叮咚。
小羊羔动了动耳朵。
有人要来吗?会是谁?
随着房间暗淡下来,他很快意识到这是牧场幼崽睡觉时间到的集体光控。
没劲。
羊形态这么躺着实在古怪,他又烙饼似的把自己翻回去,动动羊蹄子,找到一个属于羊的舒服姿势蜷着。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睡一会儿……算……了……
变成小羊羔后,连入眠都成了幼崽速度。
小羊半梦半醒,闻见冷灵灵的香气。
眼睛还闭着,嗅觉已经醒了,鼻头动啊动。
这个香味是……
小羊猛地醒来。
他睁开眼,看见被当成窝窝的矮床上坐着一个人,正注视着自己,目光平静,几近温柔。
小羊连滚带爬化作人形,扑到那位怀中,眼睛亮如辰星:“哥哥!”
不是说要“下次”再来看自己吗?那个“下次”已经到了吗?
神明接住他,亚麻色的长发因躬身的幅度顺着肩线滑落,发丝在昏沉的房间里依旧熠熠生辉。
幼崽的细长尾巴迫不及待地缠上祂的手臂,又欢快地呼唤了一次:“哥哥!”
神明望着他,总觉得小孩儿好像长高了一些——才一天,不,半天没见。
把小羊送到童话牧场也有一个月了,祂每次来探望他都在长大,而且生长速度不一,有时候几个星期才多一两厘米,有时候,比如今天,居然高了小半个头。
神明过去从未关心过这个种族的幼崽生长情况,不确定需要多久才能进入成年期。
也许要漫长的几百年,也许只是一眨眼。
祂的小羊羔,祂的撒迦利亚,说不定很快就要长大了。而祂竟然因为这个念头体味到一丝不属于神明的、名为“伤感”的情绪。
神不应有七情六欲,所以那份情绪转瞬消散,如坠入壁炉的雪花。
祂记起来意,拍了拍男孩抓着自己的小手:“接下来我有一段时间不能来。”
不见城,渎神会,枯木。三重谜团等着调查,神主就算不亲自行动,也要安排人手。
一旦回了神域,就会和人间的时间流速脱节,有时候连时间之神都无法精准计算差率。
祂本可以直接回神域,临走前还是改变了主意。
小家伙生命中大部分时光都在等待自己的到来,祂不想让他的期待落空。
另一重不打算细想的原因是,在一重又一重烦心事堆积起来的当下,祂最先想到的,也是去见一见自己的小羊羔。
被毛茸茸、暖呼呼的小身体依偎着,就是喷发前的火山也能迅速流于安宁。
祂预料到小孩闻言会失落、难过,但撒迦利亚的反应远比想象中激烈。
男孩向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泪水迅速蓄积,声音带上颤抖的哭腔:“哥哥……你、你不要我了吗?”
[求你了]小羊快快长大好压倒哥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