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如泡影消散。
连理枝蜷缩成团,呜咽不成声:“为什么,凭什么!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被那个杂碎毁了!我死了!我还杀人了……我是杀人犯了!”
她崩溃地哭叫:“为什么……呜!”
第三道红痕出现在她拇指上。
……又失败了。
直到这一刻,钟情才开口:“正当防卫无罪,而且没有法律会审判死人。”
绝望无助的灵魂宛如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忙不迭重复:“正当防卫无罪……我是正当防卫吗?”
“毋庸置疑。”钟情说。
“你保证吗?你能拿你的信誉,你的学识,你的人格,你的信条保证吗?”那灵魂颤抖着说。
“我保证。”
连理枝哭得更厉害了。
眼泪如雨,倾泻而下。
“呜……”她把脸埋进掌心,“我在干什么?我究竟在干什么?”
“为什么我都被人杀了,还要考虑自己是不是遵守规则?还要在意自己是不是违反法律?难道这世间的规则,只是用来锁我这种老实人的吗?我好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我究竟……”她抽咽着,胡乱擦拭自己**的手掌,又在泪眼模糊间,忽觉异样。
“……这是什么?”
她盯着自己自己右手上三道发光的红痕,怔怔。
“你体内的另一个未熄的灵魂——妖王寿美枝和你抢夺身体控制权的证明,一道红痕代表你的一次胜利。”钟情淡淡地说。
她旁观了连理枝的崩溃,从始自终,没有表现出一丝情绪波动,宛如一个劣质游戏的冷酷向导,即使山崩地裂在前,也只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输出情报:“寿美枝还没放弃,一直在伺机而动,试图抢夺你的身体。而你身体濒死时,你意志将灭时,就是她行动的好时机。”
“如果她成功,你就彻彻底底死了。”钟情如实陈述。
连理枝凝住。
“寿美枝……”好一会儿,她念出这个改变自己结局的名字,语中情绪难辨,“她意识还在?”
“当然。”钟情回道,“你靠她的灵魂驱动身体,保持意识清醒。在你们争出高下之前,你们是共生关系。”
连理枝怔怔地盯着指间红痕。
微弱的希望在她心间发芽。
连理枝问:“如果、如果我赢过她,我可以复活吗?”
“不可以。”钟情说。
她没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无情:“死亡不可逆,你和寿美枝都是死人,不管哪一方胜出掌控身体,都只是暂时续命。”
希冀熄灭了。
连理枝望着钟情,眸光如破碎的镜面,映不出光彩。
她嘴唇嚅嗫几下,从喉间溢出呜咽般的喘息,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最长……可以延续多久?”
钟情精准地说出一个期限:“三十一天。”
连理枝心头一震。
她张张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这样啊……”
她努力牵拉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本意是想提振精神,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可嘴角一动,眼泪就不停使唤地淌了下来。
“一个月……”连理枝还不肯服输,强撑着说,“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能延长一秒也该谢天谢地了,人不能太贪心,我不可以太贪心,我……”
她服输了。
连理枝捂住脸——止不住眼泪,她就只能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掩饰悲伤。虽然并不奏效,但至少自欺欺人:“对不起……我……”
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恨他!我好恨他!”
连理枝的声音从嘶哑转向凄厉:“但我更恨我自己!”
她重重地呛咳几声,呜咽似泣血:“都怪我该强硬时不强硬,该服软时不服软……我为什么要一时心软给妈妈地址,让她可以告诉范旭?我给了他伤害我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肯先服软脱身?我为什么这么拎不清?我恨我自己!我恨他!我恨——这种时候也会怪罪自己的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连理枝哭着说。
痛苦堵在她的气管,哀伤填满她的胸膛,不忿取代不再跳跃的心脏,将不甘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仰视钟情,眼含期盼,语带乞求,犹如信徒仰望神明,楚楚可怜地请求神明施恩:“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钟情无动于衷。
死人就是死人,表现得再楚楚可怜也只是死人。
他们必须被消灭。因为这些死人存在的每分每秒——他们的行动、羁绊、所有与现世的交互,都会化作对世界之墙的攻击,如果不能及时清理,终将摧毁世界墙,让现实世界沦为生死无界的混沌之地。
三十一天从来不是这些死而复生者的新寿命,而是钟情的剩余期限——包括今天在内,倒数三十一天,钟情必须解决一切。
“没有。”钟情一丝犹豫也没有。
连理枝不说话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钟情打算回家了。
“求你了,留下来吧。”
沉默良久的连理枝开口说。
她缩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声音发颤:“不要留我一个人……别留我一个人的尸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让琉科忒亚留下。”
“我介意。”连理枝立刻道,“她和我一样吧,我们俩一起那不成尸体派对了吗?更恐怖了。”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钟情淡淡地说。
“……我大概也就这么个优点了,擅长欺骗自己,故作轻松。”连理枝喃喃道。
她垂下头,不再尝试挽留钟情。
钟情看了眼时间:“给你两个小时入睡。”
连理枝一愣:“什么?”
“明天我会早点到,如果你睡眠质量够好,闭眼前睁眼后,我都在。”钟情说。
“那我睡眠质量不好呢?”
钟情轻轻叩击手机:“琉科忒亚可以帮你。”
她亲切地提示:“不会很痛的。”
懂了她的言下之意,连理枝不由咽了咽口水:“……我觉得昏迷和睡觉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恐惧往往比伤感更具驱动力,威慑通常比劝说好使,刚刚还废弃玩具锡兵模样的连理枝如同上了发条,火速行动起来。
她手脚并用,爬到床上,被子一罩,鼓起勇气发表观点:“我同时觉得,人类自立自强很重要,日常生活中不太需要他人的帮助,具体来说,日常生活中的入睡方面。”
“下来。”钟情无意闲聊,发号施令,“去洗漱。”
连理枝忙不迭执行。
执行命令让她被泪水浸泡的脑袋重新转动起来,身体被热水洗涤之后,伤感似乎也被冲淡不少。
更叫连理枝动容的是,当她走出浴室,发现自己的床单被套被钟情换新了。
干净、整洁,充满了人类的温情。
一种柔软的情绪蓦然击中了她,使她眼睛发酸。
“小情……”连理枝感动地投去视线。
“别给我起昵称。”钟情冷着一张脸。
但这点冷意已经破不开连理枝的滤镜了。
“你对我真好……”连理枝软绵绵地说。
“这是合同内容,我是你的助理。”钟情提醒她,“你最好别那么容易被打动。”
叽里咕噜说什么,听不懂。
反正连理枝精神大振。
“我觉得你也不是很珍惜这个助理工作……”她甚至都有心情嘟囔了,“现在也就算了,之前没牵扯奇幻元素的时候你对我也不怎么客气,一点打工人的样子都没有。”
“合同条款里没有要求尊重你,而且我是为寿美枝来的,自然不必珍惜工作。”
钟情平静地向连理枝投雷。
连理枝傻了。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你早就知道?你怎么知道?好吧,魔法。但你又为什么能用魔法,你明明……你到底……”
她没有问下去。
她没敢问下去。
自己应该知道太多吗?连理枝拿不定主意。
萨弗隆德和椿伽罗都没了,钟情对异世界人虽然挺热情,似乎不怎么客气……
连理枝咽下未尽之语,抓抓睡衣衣摆,小心地问:“你是来……怎么她的?”
“合作。”钟情神色淡淡,“但没想到她竟然争不到身体控制权,计划暂时落空了。”
连理枝沉默片刻,还是决定绕开危险话题:“虽然你说我赢了三次身体控制权争夺,但老实说,我没有任何争夺的记忆?好像除了杀范旭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寿美枝出现……她的力量也只在那时候和今天早上显灵了。我的记忆难道还不完整吗?”
“昨晚她还出来吃了东西。”
“什么东西?”连理枝下意识问。
钟情瞥她一眼:“你前夫的尸体。”
连理枝凝固了。
她想避开一个重磅消息,结果竟猝不及防收获另一个重磅消息。
连理枝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消化完毕的刹那,早上看见巨型行李箱时的惊惶,被警察问话时仿佛在耳畔回响的撕咬声,好像都有了答案。
连理枝牙关打架,强颜欢笑:“哈哈……他还有尸体留下呢,该不会……那个行李箱……?”
钟情说:“寿美枝把尸体放在行李箱里保鲜了几天,直到昨晚把他吃掉了。”
“……”
侥幸覆灭了。
“呕!”连理枝大声干呕。
“她是真的饿了!那么脏的东西她怎么下得了口!”连理枝也顾不上什么伤感不伤感了,危险不危险了,只剩下纯粹的气急败坏。
钟情说:“不是用你的身体吃的,你消化不了生食。”
“她还生吃!呕!”连理枝这下真的吐出来了。
……
连理枝的胃部依然翻江倒海,但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她躺到床上,精疲力尽,双眼无神:“我睡不着。”
“让琉科……”
“——那是不能够的!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一天,我真的感觉累了,说不定能一觉睡到明天中午呢!”连理枝连忙改口。
室内恢复了沉默。
坚持了一会,她还是没忍住开口:“我睡觉的时候,寿美枝就能出来活动吗?”
“不能,昨晚也不完全算寿美枝在活动。”钟情答道,“寿美枝的本体是植物,拥有分枝。这些分枝与本体相连,平时只具有生物本能,会捕食维生,不会思考,生或死都对本体无影响,且需要单独喂养。”
“分枝拥有一定的独立性,往往可以在本体受困时继续活动。今早,寿美枝能在感受危险时越过你发动能力,靠的就是它们。不过,在本体不自由的情况下,寿美枝的影响力很有限,分枝的独立性也不会很出格,理论上,你也可以控制它们。”
连理枝似懂非懂。
钟情于是改换措辞:“你可以当做寿美枝养了一只狗,她可以用指令驱使狗活动。狗平时被关在笼子里,除了吃喝睡觉不做其他,没有主人命令也不会随意离开狗笼,而你同样拥有狗的指挥权。”
连理枝理解了。
她问:“你是狗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