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个头不高,一脸书生气,儒雅清新。他手指顺着金刚杵往下滑,握住万里的手道:“小师弟是你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仔细一看,居然是跟着寒山跑了的百里,只是此刻他白净的面皮带着几丝怀疑,眼睛闭着,眼皮上面用墨水画了两只漆黑的假眼,甚是滑稽。
万里见到他,抽出金刚杵,飞速退到他聚集的那群恶人身后,警惕地四下瞧了瞧。
百里听音辨位,对他道:“你放心,师父没来,不过是唤我过来探一探这边,没想到你还真躲在建宁!”
百里又朝万里的方向走了几步,手朝前平举起来:“你过来,让师兄再摸摸,怎么刚刚手感不对呢?”
万里一句“呸”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一只五彩缤纷的鸟落在了百里的手背上,她滚落地,化为人型,拿自己的头往百里手心里蹭:“百里,你摸我,我比较好摸。”
黄耘霄嘴角抽了一下,对宿莽道:”这只东西不是鸟吗?怎么比狐狸精还骚气?”
宿莽趴在季云间背上,觉得黄耘霄虽言语粗鄙,但形容得还是很到位。
万里倒不这么认为,自百里出现起,他已经脸色发白,现在更是额头浸出豆大的汗珠。
鸟女睁大了眼朝万里看过去,好奇地扯着百里的衣袖:“这个人脸上是什么?好丑!他是谁?”
百里面无表情道:“我的小师弟,万里。”
鸟女“哦”了一声,又缠住百里的半只胳膊,身若无骨软绵绵地站着。而那边万里已经掏出一个银色面具戴在脸上。
其实刚刚看到那个面具,黄耘霄就想先发制人,这回她实在忍不住喊道:“你为何要放遍知真人出建宁?”
万里轻“哼”了一声:“你无需多管。”
黄耘霄的态度很是坚决:“你说清楚,现在这个局面,明显是你不对。”
万里顿了一下,突然就笑了:“没错,我一直都是最坏的那个。”
百里又朝前侧了侧身,嗅了嗅空中的气息,道:“不对劲,小师弟,你怎么是生魂?你的肉身呢?”
万里龇牙:“那种东西,要了只能是累赘。”
百里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那可是师父千辛万苦帮你寻到的,怎可说舍弃就舍弃?”
万里祭起金刚杵:“即便化为生魂,时时刻刻受刺骨阳风的削割,我也不要被你们束缚起来。”
百里没再啰嗦,直朝万里掠去。
万里见状手一挥,众多恶人拦住上前的百里,抱手的抱手,抱大腿的抱大腿,拦腰的拦腰,将百里堵得严严实实的。而百里也不如第一次见面时的凶悍,只动用法力挣开众人,但再抬眼万里已经不见踪迹。
百里嫌弃地“啧”了一声:“居然逃了。”他又转头将黄耘霄上上下下打量了几次:“你是谁?”
黄耘霄莫名其妙:“我是建宁黄耘霄。”
百里又道:“我是问你和万里什么关系?”
黄耘霄正愁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被身后一声虎啸打断了思路。众人回头,马福身上驼着几个小孩,嘴里还叼着一个,仿佛带自己的虎崽子一般尽心尽力。
宿莽不由得道:“马福真是个好妈妈。”
黄耘霄拍了他一下:“去你的,马福是公的!”
百里身边的鸟女甚是开心,穿着她的五彩衣,呼啦啦跑到马福身边,抱起一个朝百里道:“我们的蛋孵化好了?果然我们的娃娃就是可爱。”
百里懒得理她,问了问几人中看上去唯一可以正常交流的安隅为何到此。
哪知安隅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三番五次岔开话题,最后反倒像是安隅在盘问他。
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师父寒山可还好?”
百里掩饰性地咳了几声,经过几番交流他也知道安隅他们已经怀疑上了自己师父,遂解释道:“万里的行为与我师父无关,我师父好心收留他几百年之久,结果还是教导不了这个孽障。”
宿莽皱眉:“不对,他称陌回赤子为师。”
万里在抢夺陌回赤子那一魄的时候,明明唤了好几声师父。
百里叹了口气,眉头皱起,那歪歪扭扭画上去的眼睛更具喜感。他随着众人往建宁崎岖的山路上爬:“他曾经也是个好人,我师父收他为徒,是想唤回一点他的善心。只可惜百年过去了,他实在是太冥顽不灵,不但打破我们师兄弟三人不能出寒山的禁制私自下山,居然还将师父好不容易替他求来的肉身给弃了。”他能看到似的,转脸对黄耘霄道:“我师父说,那日你一见他,说要替一人向他磕三个头,他立刻就想到了万里,遂修书唤我见面后,嘱咐我过来寻他回去。”
黄耘霄道:“你个假眼睛,不要回避问题,宿莽是问为何万里唤陌回赤子为师。我们可都知道他是冲着宿莽体内的陌回赤子之魄来的。”
安隅和季云间见百里听到此处,并无惊讶,不由对视一眼。果然寒山是知道此事的,知道不怕,就怕他当真是幕后推手。
百里摸了摸自己的眼皮:“这是我师父给我下的禁制,不让我睁眼睛。”他脸上泛出一丝羞赧:“我看到血会有点失控。万里在拜入寒山之前曾是陌回赤子的徒弟。”
“他是个和尚?!”黄耘霄震惊道,说罢她顿住脚步:“你要跟着我上建宁?”
百里踏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有一种被人戳破的窘迫:“不可以?”
黄耘霄眯着眼睛,警惕起来:“不可以。不带你进去!”
她拍着手掌原地转了一圈,红色的裙角飞扬起来,四周茂密的灌木里呼啦啦钻出几百只人身兽头的山精野怪,将所有人团团围住,有的认出黄耘霄,立刻亲昵地凑近过来。马福虎眼一瞪,他们又趴在地上呜呜咽咽。
黄耘霄甚是满意,道:“看样子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还是有好好看家嘛!乖得很!”她朝百里和鸟女一指:“这两个人不许进来。”
百里见状道:“别啊,这山路我也爬得甚是辛苦。”
黄耘霄道:“谁管你?我和万里认识了这么久,都已分不清他是好是坏,更何况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我只觉得你们都不可信。”
安隅也道:“不知百里道兄要入建宁是为何?你要寻的万里师弟,可是在山脚下的村子里。”
百里被百兽隔开,只来得及“我……我……”了两声,眼看着几人一虎闪入高大的灌木后不见了踪迹。
入了山林,树木层叠起来,遮天蔽日,甚至透不进几丝光线,黄耘霄额间烙印一闪,慢悠悠走近一只老黄牛,前腿跪下,高大健硕的身子矮下来。
宿莽在黄耘霄和季云间的帮助下爬上了牛背,随后安隅和几个小孩子也爬了上去。
几个小孩由老虎换为更为高大壮硕的牛,更是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甚是吵闹。黄耘霄长吁一声,抱住马福道:“终于不用走路了,累死姑奶奶了。”
马福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似乎也很开心与那几个捣蛋鬼分开。说是如此说,黄耘霄心疼马福,还是迈着两条腿走了两个时辰后才趴上虎背。
季云间早已捏了个光明咒挂在老黄牛的脖子上,自己则坠在队伍末端慢慢走。
这里是建宁腹地,黄耘霄的地盘,她完全懒散下来,翘着二郎腿躺在马福背上,眯着眼睛叼着根马尾草,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受她感染,众人这几日东躲西藏紧绷的状态也松懈下来不少。
在老黄牛的带领下不知走了多久,宿莽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过去一夜一日,季云间和知非也分别被一只山羊驼着,连季云间都在打盹。
一行人走在几乎笔直的直插天际的悬崖上。
老黄牛慢慢悠悠却稳稳当当,感受不到一点颠簸,山羊们在陡峭崖壁上凸出的小石块之间跳跃着。都是山妖,一抬腿蹿出去老远,但耐不住山太高大,往下看去山体都被云雾遮住,往上看去也是天朗气清,苍狗悠悠,两头都看不到山头。
宿莽四下张望却不见黄耘霄,独剩马福驼着安隅驾着云在周边不停地驱赶一些不怀好意探过来的奇珍异兽。
又过了一阵,白天走到日落,穿过层层云海,破天而出的众山顶盖上一层金色,地面都是白雪,寒风凛冽起来,而他们爬的悬崖还未看见尽头。
终于在暗夜之中,老黄牛和山羊门站在了顶峰上。宿莽以为到了尽头,却见眼前更高大威猛的群山扑面而来,奔腾不息的瀑布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仿佛是从天降,坠入万里之下翻滚怒号的云海,群山之巅离天空极近,星月明亮温和罩在脸上,仿佛伸手可摘。
宿莽被此情此景震撼得忘记了呼吸,半天才出一口热气,水汽出口慢慢结了霜雪。
黄耘霄站在稍远一点更高的山峰上,看着远方,黑夜里一身红裙被风吹得猎猎做响,青丝四散,月光缠绕在手指间,星辉印满双眸,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宿莽心里突然空空往下一坠,他想到常常盯着天空的师父,那股落寞疏离又孤寂的味道,几乎和现在的黄耘霄一模一样。
他大喊道:“黄耘霄?”
黄耘霄闻声回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背靠群山,张开双臂,道:“你看,我的山在欢迎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