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翻身下地,他仿佛对自己失去的半条腿有些疑惑,但是迅速唤出断虹,用外衫将它绑在膝盖上,剑尖朝地,正好替补上失去的那部分,稳稳站住。
他手持三清铃,四下张望了一眼这混乱不堪的世界,那一眼饱含风霜雨雪,又坚如磐石。
直到他看到六棱和季云间的背影,眼前一亮,道:“克己,用六棱为阵眼法器,重塑伏魔阵。”
季云间已经来来回回在祝适身上捅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差一点就被一股法力隔开,恐怕是祝宁生为祝适换心时下的护咒。
季云间听得宿莽唤克己,连忙抬眼望去,才发现他在看着自己,对自己说话。他扔下祝适,问:“什么?”
宿莽看见走近的季云间微微走了下神,抬眼看了看天上掩在煞气后的星月,掐指算了算,自言自语道:“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随后他又看向季云间道:“你可舍得这把刀?”
季云间抬手看了看六棱,克己仙尊一生节俭质朴,哪怕身上的道袍,都是补了又补,最后入土成了衣冠冢。六棱是他传于后世的唯一一件遗物。
自克己身殒后,它伴随了季云间多年,虽没认他为主,但不知是不是师父授意,也没拒绝供他使唤。
季云间看了眼头顶愈加浓厚的煞气,周边山林里的野兽死了遍地,山脚下远远传来无辜百姓的哀嚎,他反问宿莽:“几成把握?”
宿莽的眼神坚定,仿佛看进他心底,道:“十成。”
季云间解下背上的刀鞘,递于宿莽眼前:“随意。”
宿莽推回季云间的手:“待我需时取。”
他单手向上一托,三清铃悬于头顶,只见震颤不闻铃音,但四周的鬼物都停下了动作,望向它,煞气也不在四下飘散,渐渐聚拢起来。
三清铃越抖越大,鬼物和煞气仿佛被吸引一般,争先恐后往铃底钻。宿莽眼神凌厉朝在场的几人喝道:“摆阵!”
季云间迅速结印,自他而起脚底浮现出一个以法力结成的阵法草图,一道光柱自他身后而起,直冲云霄。知非也反应过来迅速掠至三里之外与季云间对立而坐,双手结印,顺着季云间的法力蜿蜒出阵法细节。她落座后,第二根光柱也冲天而起,与季云间的遥相呼应。
黄耘霄也奔到相应位置,法力绕着九日的丝线朝地上倾泻而出,补完季云间法力未到达的角落,背后金柱直插入月,至此阵法初初落成。君安虽法力不济,但也勉力占据了另一方,竭尽全力地撑起一道金光柱,只是相较另三人,要细上一些,时不时还闪上一闪。
宿莽看了看君安的金光柱,欣慰似地笑了笑。他原托着三清铃的手朝君安一勾,君安怀里一道白玉牌飞至他手中。宿莽拿白玉牌蹭了蹭右边裤腿上的血渍,染红了整个玉牌后,扔回至君安身边。
君安没懂他的意思,但身边地里凭空涌现出大量灵气往她身体里钻,那熟悉的感觉,仿佛是当年哺育她的南洲土地。
君安诧异地看着白玉牌,这世上,除了她以外,居然还有第二人能唤醒安府家主身牌?随即她身后的金光柱依旧细弱,但至少不再时亮时灭了。
伏魔五柱余一,就在众人以为无计可施之时。余下的一个角落,摇摇晃晃也支棱起一个金光柱。
原是被季云间捅得血肉模糊的祝适带着两个弟子最后落座于剩下的一角。两个弟子法力低微,祝适也只余一口气,三人背后的金光柱细弱得倒是和他们对角线上君安的光柱相得益彰。
伏魔阵成,五人看向阵中心的宿莽。宿莽头顶的三清铃已经大得遮天蔽日,身上金光璀璨,甚至在云层上映射出铃身上各个阵法和三清各尊神的影子。
眼见煞气变得稀薄,月光重现之时,宿莽单足跃上三清铃顶,只手唤来六棱,刀身直指天际。季云间仿佛看到刀身上师父双手结印和宿莽并肩站在一起。
三清铃映射出的各个阵法和尊神似有了实体,从云层中飘落下来,层层叠叠地附于六棱之上。
宿莽口中念出咒语,是古老的佛家经文。随着他的诵念,轰隆一声响,大地传来一阵震颤,一个环形裂缝从五人身后包绕过来,巨大的深渊裂缝里,传来炙热的温度和隐约的如雷咆哮。
千万只业火之手从裂缝里伸出来,密密麻麻地抓住三清铃底盘。
宿莽用另一只断虹撑起来的假腿在三清铃上轻轻敲了敲,铃声震荡,鬼神咸钦,心惊胆寒,诸鬼退避。
敲击之下,三清铃变为原始大小,落于宿莽手中。铃铛摇晃不停,换六棱被高高抛起,带着巨大的法力、阵法、尊神像依次从天而降,直直插入伏魔阵中心。
众业火之手受到感召,自铃铛上转为高高伸向空中,拥挤成一个密闭的半圆,顺着六棱的轨迹一拍而下,将三清铃收拢的鬼物们,重重拍于阵法中间,每一只鬼物都从六棱身上穿过,被它死死钉于身下。
几个守阵的人,都感觉大地抖了起来。以六棱为中心的阵法开始不需要法力浇筑,而是土地直接深深皲裂成阵法的样子,用土地原本自己的灵气集结成新的伏魔阵。
整块土地和阵法开始下沉。
知非首先察觉不对,撤出法力,朝另一角掳了君安便走。待几人陆续落了地,占地六七里的地陷已经形成,深渊地陷中隐约可见在业火里翻滚的鬼物,和精光闪耀的六棱。
宿莽满意点头:“几里地就可以完成的阵法,渚空城偏偏要浪费八十里地。”
君安一落地便急问宿莽:“我的身牌,你怎么做到的?地底的灵气,是南洲的龙脉之气?”这话虽前言不搭后语,但君安相信能催动安府身牌的人不可能听不懂。
宿莽原本看着地陷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君安笑了笑,又扯过君安手中的玉牌流苏摸了摸,道:“这么多年了,这缕络子还挂在这玉牌上呢?”
君安看他那熟稔的动作,退后一步道:“你不是宿莽,你是谁?”
听得她的话,知非迅速闪身过来持着肃清挡在君安面前。
宿莽见到肃清,眼神一亮,伸手轻轻朝知非手腕一点,知非顿感手中剑如坠千金,肃清脱手。
宿莽顺手接过剑,顿时听得肃清的剑灵一声清啸,通身的灵气竟绕着宿莽转了起来。
季云间也警觉起来,不由自主往前站了站,虽没太靠近,但也与知非一左一右隔开了宿莽和众人。
六棱已失,他没有趁手的武器,又看祝适被两个弟子架着站在身边,便顺手抽了假六棱握住。
祝适喊到嘴边的话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怕自己出声引起季云间的注意又要再被捅上个七八次,实在是遭受不住。
宿莽拿着肃清挥了挥,如玉般的剑身散发出更加温和的光芒。他的眼里充满着不舍和爱怜,片刻后将剑归入鞘,道:“你们爱惜得很好。”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
他又看了看挡在众人前面的季云间,将肃清替给季云间道:“也好,就当拿它抵六棱的债。”
见季云间不接,他温文地笑了一下:“克己当年眼巴巴地拿六棱和我换,我还不肯呢。如今他的后辈倒是嫌弃起来了。”见季云间依旧不动,他道:“没别的意思,只见你一身好本领,又侠义温良,琴心剑胆。就算我私心吧,这剑不该埋没于世。”
这下也不管季云间愿不愿意,他挽了个剑花,剑尖突兀地朝季云间的右手一撞,整剑身根没入季云间的手臂里消失不见。
君安见此忍不住上前一步,急道:“你在干什么?那是我的剑!”
宿莽依旧好脾气地笑,对君安道:“相信肃清以后依旧会好好保护你的。不过有空回家,可以好好读一读族谱。”见君安一脸莫名,宿莽用一只手摸了摸下巴:“让我想想你们要叫我什么,高祖?天祖?我还真弄不太清楚辈份。”
他话音未落,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
黄耘霄一巴掌几乎将宿莽的头打掉,她骂骂咧咧道:“姑奶奶面前还自称高祖、天祖?要不要叫你元始天尊啊?还要不要脸?!”
宿莽的头半天没抬得起来,他摸了摸后脑勺,转头看向黄耘霄:“你干嘛!痛死了!”
黄耘霄更是大怒,又用力拍了几下:“谁叫你同意转移恶诅的?少了只手还不够,还要断条腿你才满意吗?残肢断腿高兴了没?高兴了没?”
宿莽被拍得站立不稳,躲闪之间踉跄地摔在地上。
黄耘霄又不忍,上前搀扶他。宿莽撑在地上的手掌碰触到一个东西,拎起来一看,是陌回赤子的三清铃。
原本布满墨绿色铜锈的铃铛,此刻如洗净铅华般泛出干净的黄铜之色,古朴的质感顿消,现在只剩一点肃穆清明罢了。
宿莽摇了摇,三清铃像是回应般响了三下,突兀地隐入他的掌心不见了。
宿莽大骇,晃着手臂试图将三清铃晃出来,问:“这个铃铛怎么回事?怎么乱认主?”
知非手腕一松,坠着的重量不见了,季云间的神情也是一松。
黄耘霄将宿莽从地上拉起来,宿莽转身后看到巨大深渊业火,又是吓了一跳:“这个洞又是怎么回事?”
黄耘霄道:“你自己弄的,吃什么惊?。”
宿莽“啊?”了一声,又锤了锤自己的头:“我什么时候弄的?我本事这么大我自己不知道?再说了就让它这么烧着?”
君安道:“不会一直这么烧着的。毕竟比起嶓冢潭的浩劫,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时间一久,它会自己沉入地底。上头会有新的泥土覆盖,树木生长,过个几十年,就又是一片繁花似锦。就是这几十年,需要人看着它,防止被有心之人利用。”
季云间冷冽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看向祝适。
祝适不愧是祝宁生精心教养的,功法虽一般般,但身子骨养得好,基础扎实,再加上换了克己的心,受如此重创后,现在居然还能站着。
他见几人的目光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咽着口水点了点头道:“我……我看着。”
君安道:“祝城主,渚空城怕是就此毁于一旦了。”
远方空中乍现几道清晨朝阳,几人顺的君安的目光看去,火红的朝霞里残垣断壁,横尸遍野,赤地千里,流血浮丘。昔日辉煌耀目的仙门现在惨不忍睹,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祝适盯着渚空城满目哀戚,熬红的双眼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以手捂脸坐在地上“呵呵”自嘲了几声,又呜咽起来,似笑似哭,完全没有了昔日翩翩公子,成熟稳重的城主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