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美人们被领着要送出衙署,苏墨儿彻底松了口气,打算回家。想必家人已经开始担忧了,尤其是儿子苏宴,他只和她最亲,她若是不在,小家伙会睁着眼睛一晚上都不睡觉。
眼前便是最后一道大门,苏墨儿向外望去,突然瞧见那个千夫长站在府外,她隐隐觉得不妙,脚步缓了一下,身后着急归家的姑娘越过她,如此一来,苏墨儿便是最后一位。
这些年世道乱,苏墨儿带着一家老小不停地换地方,经历的事情多自然长了心眼,方才是听见那位什么董将军发话让她们回家,可迈出这座宅院她们被带去别处,谁又能管的了?
外头的千夫长是只饿狼,苏墨儿确信自己落他手里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与之相比,院子里那位倒像是好说话的。心念一转,苏墨儿立刻转身,在士兵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回院子里。
董岩还在吩咐着什么,瞧见一位姑娘跑回来,半路被士兵拦住。
“各位官爷,我要求见里面的大人,我是大夫,愿意为大人效力。”
院子里挂着灯盏,忽明忽暗,即便如此,也能瞧出来美人肌肤赛雪,身形窈窕,貌若西施。
可惜,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西施,真以为凭借一张脸就能攀上主帅的床?真是做梦。
心中这样想,不过对上眼波流转的美人面时,董岩下意识的放轻了语气。
“军中有大夫,不劳烦姑娘。”
一计未成,苏墨儿再生一计。“将军,我吃苦耐劳,可留下当侍女,您也知道现在外面乱的厉害找不到什么活计的,何况我一个姑娘家夜里出去……”
她没说完的话引人深思,垂着眸子俯首立在那,楚楚可怜。
董岩当即明白了。“姑娘放心,军中有律,士兵们不会骚扰姑娘,大可放心回家。”
着实放心不了,上头发令底下的人不见得照做,否则也不会有白日里士兵搜城的事情发生。苏墨儿欲要再说话,这时候有士兵在董岩耳朵旁说了什么,董岩皱眉:“人手不够?”
说完视线转到苏墨儿身上,神色复杂道:“你倒是个命好的,去,将刚才几个姑娘叫住,问问是否有愿意留下来帮忙准备宴会的,可给酬劳。”
晚上要举行庆功宴人手不够,董岩琢磨着都是大老粗也没什么意思,让漂亮姑娘们亮相还能养养眼,正好眼前这位姑娘说愿意留下来当侍女,事情就如此敲定。
没过一会有人来带她们,是个壮实嬷嬷,对方面无表情的扫过四位姑娘。只有三位愿意留下来,加上苏墨儿,正好四个。
“今晚上的宴席至关重要,莫不可出了差错,否则谁也保不住你们。”
见姑娘们听话的点头,嬷嬷面上才好看一些,不过声音越发严厉。“来的都是将领,我告诉你们,别存了歪心思,好好干活有赏赐。”
苏墨儿她们直接被安排到了厨房候着,站的脚都麻了,有个姑娘抱怨说不如回家了。
另外一个人似乎与她相识,小声道:“怎么敢出去啊,外面天黑没人,咱们一出去被人掳走都没人知道,不如在这里等到天亮了再回家。”
想必她们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大头兵掳来献给大官的。算算人数,应该是有三个人方才离开了,怕是不能顺利归家。现在不是担忧其他人的时候,苏墨儿又想到了家人,当时她盖的杂物都不重,从地窖里可以推开,按照她娘胆小的性子,恐怕还藏在地窖里等她回去。如此这般想,就越发的心急如焚,琢磨着如果宴席结束她可以请求让士兵送她回去,毕竟她端茶倒酒当了侍女,不要酬劳只求这一点,应当是可以的。
去找谁也要好生琢磨,万万不可再遇到之前那等兵痞,要找董将军这等正直的大官才行。其实苏墨儿不信这世上有真诚正直的人,只是相对而言罢了,事已至此,她别无他法。
几个人站的腿疼,好不容易等来可以上菜了,老嬷嬷拿来面巾交给她们。
“今日你们就是负责倒酒,也不用露脸,面纱戴好了不许私自摘下。”嬷嬷说话时语气轻蔑,好像她们会凭脸蛋勾搭军官一样。
另外三个姑娘不满,大抵是年轻,心思都写在脸上,唯有苏墨儿微笑着道谢,先将面纱戴好。那老嬷嬷高看了她一样,指使道:“你,站在最前面,等一会我让你进就进去,对了,先给地位最高的主帅倒,也就是最中间主座上的人,然后依次倒下去。”
苏墨儿被指定给主帅以及左右下首的人倒,记住顺序后,老嬷嬷交给她们一人一个托盘,盘子上是一壶酒,瞧着器皿精致,想必是上好佳酿。
跟着老嬷嬷往前走,来到府内会客厅堂之外,秋日的天已经冷了,寻常人家晚上会门窗紧闭,但这群当兵的身体健壮,竟然房门大开,屋里长桌已经坐满了人,奇怪的是安静的很,竟然无人言语。
苏墨儿抬头望了一眼主座,是空的。
已经有丫鬟准备上菜了,鱼贯而入。老嬷嬷挥手让苏墨儿她们进去。
“等等。”
老嬷嬷皱眉:“又怎么了?”
苏墨儿淡笑,即使有面纱覆着,光是露出的眉眼便能瞧出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小女听闻大户人家上茶上酒之前都会先验毒,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请嬷嬷验一验,我们也好端上去给官爷们喝,也算我们守规矩。”
这话说的讨喜,处处都是为嬷嬷着想,实际上是苏墨儿不想担麻烦,若真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她也要受牵连。
寻常人验毒就是用银针,那老嬷嬷随手拿出来,估摸着早晚要验的,挨个酒壶里测试一遍后,苏墨儿才放心的进去。
“主帅还没来,先等等。”
说话的是下手处第一个座位的董岩,认出来站在首位的苏墨儿,他吩咐了一句,苏墨儿当即垂头退到一旁,其他三个姑娘也跟着退过去,安静的仿若不存在。
“主帅伤势如何?”有个人问。
“还那样。”董岩回道。
“城里应当有杏林圣手,到时候我去给主帅寻。”
董岩哈哈大笑:“你有心了!”
正说话的功夫,听见外面守卫士兵喊主帅,再然后,苏墨儿余光瞥见进来一道玄色身影,屋里所有人齐刷刷的起立抱拳行礼,呼声震的人耳朵疼。
苏墨儿深深呼吸,暗道这位主帅颇有威望,方才她扫过一眼,厅堂之上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想必主帅也是如此。虽放过她们几个,但苏墨儿不想惹事上身,在上前倒酒时一直垂首,本就戴着面纱,如此以来更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
按照老嬷嬷的嘱咐,她要先给主座之人倒,盯着自己脚下一步远的地方依步上前,瞧见对方的玄色一角,还有座椅下曲着的长腿。光看腿,便知道是个身量高大的人,苏墨儿越发小心,上前斟酒之后立刻退开,垂头立在角落里。
董岩尴尬的摸了下鼻子,心道其他人眼睛都看直了,他大哥连个眼风都没给。诚然视美色于无物,但二十出头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总是憋着,不会憋坏了吧?
这话董岩不敢说,那头宁镇山已经端起酒盏淡声开口了。
“丰城大捷,诸位功不可没,此杯宁某敬诸位。”
声音清朗之中带着一点嘶哑,音色别具一格,保管叫人听完难以忘怀。
苏墨儿手一抖,酒壶歪斜,里面的酒液淌了出来。
“来人,倒酒。”一杯饮完,苏墨儿等人便要立刻上前续上,其他几个人都迈步上前,苏墨儿还在愣神。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快步过去,这下更是将头埋的低低的,坐在主位上的人只能瞧见乌黑的发鬓。
或许是听错了。
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有之,声音相似的应该也不在少数。这般想着,苏墨儿瞥了一眼搁在桌面上的手。
大掌宽厚,手背上有道伤疤,疤痕年代久远,快要和手背的颜色融为一体,但细看之下,又如蜈蚣般瘆人,苏墨儿神情一晃。
“害怕?”
“又不是真的蜈蚣,我怕什么。”
“那你为何在抖?”
多年之前,她第一次见到小山手背上的疤,那时候他伤好没多久,看着比现在骇人。苏墨儿明明怕的厉害,可还是壮着胆子摸了一下。
她是丫鬟,他是小管事,俩人躲在花园假山后,幽暗的环境会让她觉得身边有很多蜈蚣在爬,忍不住朝他挪动两步,才十九岁的青年身体热的像是火炉,那时候苏墨儿想,蜈蚣可不喜热,有他这个火炉在蜈蚣肯定就不会出现了。
松开的手被对方握住,又放回到手背上,苏墨儿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一本正经的说:“不怕你就再摸摸。”
当时她以为他是在挑衅她,故意多摸了一会,还两只手一起摸,将他的左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甚至几处茧子都摸透了,最后他忽然说有急事,匆忙离开,有点像落荒而逃。
这些年忙于生活,她很少想到他,大概斯人已逝,回忆里尽是二人相处最美好的部分,因此勾着唇,面上沁着笑意。
笃笃两声敲击桌面的声音,苏墨儿回过神,只见酒盏早就溢出来,而那只手屈指敲着,显然不耐烦。
“主帅,她们都是临时凑数来的,还望主帅莫怪。”董岩立刻起身,苏墨儿已经手脚麻利的拿出自己帕子擦干净桌子,她曾当过大户人家府里的丫鬟,知道审时度势,这时候便要降低存在感,免得主人家怪罪,于是弓腰后退着离开。
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扫了过来,强势灼热,苏墨儿提了口气。方才听他的声音应当是个年轻的男人,不知道性子如何,若是要怪罪的话……
还未等苏墨儿想出法子,便听见有人嗯了一声,短促有力。再然后他又提了一杯,这次苏墨儿动作迅速的倒酒,再没出过差错。
一壶酒很快饮完,四个人退了出去又带了满满一壶酒回来。席间那位主帅话虽少,但显然是场面人,不说口舌如簧也相差不大,几句话便能把将领们哄的心花怒放,当场表态愿意为了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苏墨儿一直没敢看主帅的脸,不过看也无用,声音相似罢了,那人早就尸骨无存,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切都是妄想,抛却杂念,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之后主帅离席,席间气氛明显更加活跃起来,一直到了深夜宴席才结束。苏墨儿一直留意那位董将军的去向,小跑着追了上去。
“是你?我不是叫人给你们安排住处了吗?今日太晚,可休息一日明日归家,银子领完了?”
“回将军,小女不要银子。”苏墨儿福了福身子行了个礼,动作行云流水规规矩矩,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醉醺醺的董岩想到了什么,开始打量她。
“小女只有一个请求,能否请将军送小女归家?毕竟夜深人静,小女孤身一人不好走夜路。”
“那倒是好说,不过在此之前,你可否帮个忙?”
都这时候了,对方不管开什么条件她都会答应,安全归家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将军请说。”
……
“伤不处理怎么可能自己好?我的主帅,我的好大哥,你就当为了万千士兵将士,也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不必。”
“就处理外伤,包扎完就让大夫走还不成吗?”
董岩自己受伤恨不得一百个大夫给他看诊包扎,但到了宁镇山这就讳疾忌医,小伤从来不管,重伤也只是简单包扎,该上战场还上战场,简直像是不要命一般。
董岩气急败坏,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幸好现在能过一段安稳日子,有时间好生养伤。旧疾新伤加在一起,恐要养一段。
“大夫就在门外等着,给你看完还要归家,主帅,看看吧。”
许是被董岩唠叨的烦了,宁镇山最后颔首。“速战速决。”
“好咧!”
推门出来董岩请苏墨儿进去,嘱咐道:“需要用的东西都在屋里桌子上。”
“将军不进去?”
董岩道:“主帅看诊不喜他人在场。”
苏墨儿点了点头,心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大军将领称霸一方,就该和那些朝廷王爷一般的待遇。
低头进去,垂首行了礼,刚要开口,便听得上首处极为不耐带着沙哑的低沉声音。
“快。”
“是。”
府里全是士兵男人,宴席上的面纱苏墨儿假意忘了摘下,一日未曾进水,嗓子发干,声音又小又轻,透过面纱传出来几乎叫人察觉不到。
苏墨儿怕主帅没听见想再说一句,但识趣的闭口不言,上前打开药箱,将东西一一取出来摆放好。
她垂着眸子,只能看见圆桌旁男人胳膊随意的搭放在桌面上,身姿懒散的靠着椅背,右手摩挲着杯盏。
安静的房间,能听见对方略重的呼吸声,宴席虽他提前离开,但酒没少喝,三壶酒是有的,换算成重量恐怕有四斤之多。苏墨儿只做该做的事情,并不关心其他,于是她温声道:“给主帅诊脉。”
男人未言语,苏墨儿伸出右手,指尖搭放在对方的腕骨脉络处。
秋夜寒意凛然,苏墨儿指尖如冰,碰上对方炙热的皮肤,明显引得对方抬起眼帘看了过来。
她一直弯腰垂首,料定对方看不见她的脸。
“秋日多燥,主帅可多食寒性食物去燥,便可不用喝苦涩药汁子。”收回手,苏墨儿一五一十的讲解对方脉象,显然健壮如牛,就是有点燥罢了。
不过外伤诊不出,苏墨儿请对方脱衣。
吱嘎——对方转过去,椅子被压的发出声响,粗鲁的将外裳里衣直接扯了下来,给苏墨儿一个宽厚的背脊。
夜色深重,即使屋里点着油灯,离的远一些也辨别不清。苏墨儿随手将桌上的灯座拿近一些,如此也瞧的清楚。交错的伤痕在他背上,缠着的白纱透着血迹。
苏墨儿上前拿剪刀将纱布剪开,但好似时间过久未处理,伤口和纱布长在一起,她弯腰凑近,撕的小心翼翼。
“主帅,可能会疼,您且忍一忍。”
攻城占地,主帅就是城里最大的官,是百姓们的天。苏墨儿最是会审时度势,对他格外客气。
桌面上的的手指不耐的敲着,苏墨儿慢慢撕,即使如此小心,还是撕坏了长好的皮肉。但对方没吭声,是个能忍疼的。
利落的处理好,缠纱布时候犯了难,伤处在他上背处,要么从胸腔缠一圈纱布,要么从肩膀处斜着缠,总之,都要绕着他。苏墨儿不想和男人过多纠缠,便从后面伸手,一只手递过去,另一只手接过来。
只是他身形宽大,她为了方便快速,避不可免的要贴着他后背,这人身上和其他人不一样,竟然没有汗味。苏墨儿只是惊奇了一下,并未多想,但在缠最后一圈时,对方收了手臂。
苏墨儿的胳膊被他夹住,转瞬之间想了很多,脱身的法子不由自主的冒出来。
“结扣打在前面。”他忽然发话。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为了方便拆解。
不过苏墨儿不愿意做冒险的事情,不想在对方面前露面,便温声解释道:“主帅伤处在后背,想必睡觉时要趴着入睡,结扣在后面更方便。”
他不置可否松开了人,苏墨儿便利落的打系好,还将后背其他小伤也上了药,直至她转身要走出房间,他都没说一句话。
“站住。”
有吱呀的声响,应当是对方转过身来。
“你东西掉了。”
苏墨儿立刻摸向腰间,果然那只虎头香囊不见了。她转过身来低着脑袋,步履匆匆的过来弯腰捡起来,然后又弓着身子面朝对方后退。
“多谢主帅提醒。”
不知为何,苏墨儿感受到对方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之意。她暗道不好,男人都是看脸的,醉酒的男人则是什么都不看,骨子里的恶劣藏不住,她必须尽快离开。
逃命似的推门而出,迅速关上房门,当隔绝开那道视线后,苏墨儿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一门之隔。
宁镇山动作粗暴的扯断了纱布,捏着那段系着结扣的部分,眼神晦暗。
许久之后,他嗤笑一声,将纱布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