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那为首的年轻将领,听见司马懿的招呼后,不慌不忙地驱马上前。
坐在马背上,他以一种自然而然居高临下的轻蔑眼神睥睨着面前的司马懿。
只一眼他便认了出来,讥诮着反问:“京兆尹家的司马懿,司马仲达?”
话罢,不禁直勾勾地打量起司马懿的腿足来。
司马懿谄媚地对他扬了个笑。
他冷淡地只道:“你的风痹病果然是装的。”
司马懿更“嘿嘿”地笑出声,故作轻松地解释:“不是装的,不是装的,只是近来寻医服药大好罢了。”
“曹丕公子好巧啊,您怎么会到这山野小地来?”司马懿故意同马上的曹丕套近乎。
曹丕不经他提醒还没想起来,一经他提醒恍然忆起自己来这隆中是做什么的。
曹丕看了看司马懿,又瞧了瞧他背后的草庐,冷淡的眼眸危险地眯了眯,阴恻道:“司马仲达、诸葛孔明?好你个司马懿,背弃丞相的招揽,竟是想投靠刘玄德不成?”
司马懿赶忙摆手回答:“小的可不敢。只是慕名来与这位诸葛卧龙结交罢了。发觉他名不副实,听闻他要去投靠刘备,自是候在原地,等待曹公的人马。”
“公子,懿想过了,这天下群雄虽多,但真要论文韬武略,还数曹公。若懿一定要投效一位主上,定是曹丞相。”司马懿恭顺地向曹丕作了一揖。
曹丕却是冷笑着告诉他:“从前,丞相招揽你,你百般推脱;如今见丞相势头正盛,又妄想归顺。司马仲达,你想得倒美。”
司马懿又在摆手、摇头,只答:“公子说得不全对。从前,我确实对丞相的招揽推脱。但如今,我不仅是想投靠丞相,更是想投靠公子你。”
“我?”马上的曹丕闻言,呵呵轻笑了两声,继而面色一肃,厉声斥责司马懿,“司马仲达,我是丞相之子,你竟敢背着丞相言说投靠我,是想至我于不忠不孝之地?”
“你别以为你对我溜须拍马,就能将今日出现在诸葛草庐之事抹过,更别妄想丞相会接纳你。”曹丕的态度似乎强硬非常,眼里揉不得沙子。
司马懿则从容不迫。
他话锋一转,殷勤客套地又道:“这天都黑了,想来公子与诸位军爷舟车劳顿,已是累及。不如先进草庐休整休整,喝杯茶、吃些饭食,顺便听懿与公子你慢慢分析。”
曹丕随之回眸望了一眼自己身后风尘仆仆的虎豹骑,也确实觉得累了。
但他高傲地不置可否。
司马懿便主动为他推开篱门,张开手掌,做出延邀的姿势。
草庐内的张春华,一直有在旁听司马懿与曹丕的对话,见司马懿邀请曹丕入内,已是去生火煮茶、烹饭。
曹丕到了篱门近处,翻身下马。
司马懿热络地主动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到了篱落间的桃树下,把缰绳绑牢,系在树干上。
司马懿更请曹丕到主屋内的茶案前入座。
张春华布茶。
曹丕抬眸,稍稍瞥了小腹隆起的张春华一眼,淡淡说道:“看来我得恭喜司马公子,即将喜得麟儿。”
“司马公子与夫人还真是两情久长、伉俪情深。”曹丕自然也还记得张春华。
司马懿感激地笑笑,反拱手向曹丕,“懿也得祝贺公子,几年前邺城出征,公子得娶中山无极县甄氏女为妻,听闻那可是个有‘洛神’之称的大美人。更重要的是……”
司马懿意味深长、笑意更甚:“甄氏女背后所囊括的是整个邺城士族、袁绍旧部的忠心。看来曹公是拿公子当作未来的少主了。”
曹丕的面上一阵风云变幻,不知是对这婚事不满意,还是对自己处境的忧虑,喟叹一声,只自嘲道:“看来司马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但具体其二是什么,曹丕显然不准备主动打开话匣。
司马懿便顺着他的话往下揣测:“难道公子是在嫌弃那甄氏乃二嫁之女?”
中山无极县甄氏女甄宓,虽是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但却是已故袁绍第二子的袁熙的内妇。
她嫁给曹丕,算是二嫁,并且年岁比曹丕还稍长。
哪知曹丕急切地便反驳:“自然不是。”
话罢,曹丕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铁青地怒瞋司马懿。
司马懿猜曹丕对那甄氏女心思并不单纯,有种瞥见热闹的幸灾乐祸之感。但司马懿极力克制没表现出来,继续忖度:
“那就是公子以为曹公仍然没有倚重自己。”
曹丕面上的微怒,这才稍稍变作无奈。
司马懿知晓自己蒙对了。
他继续往下说去:“确实也是。曹公子嗣众多,不仅是公子异母的其他兄弟,便是公子的同胞,曹彰公子骁勇善战、曹植公子文采斐然,论武公子比不得曹彰、论文公子又比不得曹植。”
下一瞬,司马懿以为曹丕的眼神似是要将自己撕碎。
他赶忙改口:“当然,公子有公子自己的长处,那就是文武兼备、杀伐果断。公子比于曹彰更有智慧,比于曹植又更有城府。若是安平年代自是不好说,但现下正值乱世,非公子不能承继丞相霸业。”
曹丕的脸色总算平和些许。
但曹丕显然是个冷傲过头,又嘴硬的年轻人。
曹丕不屑一顾地反问:“那又如何?便是安平年代,父亲又怎知我不会是最好的嗣子?”
“是是是。”司马懿先附和安抚曹丕,而后再直戳曹丕痛点,“若我没有记错,从前能与公子争辉的,除却胞弟曹植,还有一位曹冲曹小公子。那可真是个顶顶聪明的儿郎。曹冲称象的故事,便是一千八百年多年后,不,便是远在荆襄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好在这位曹冲公子,今岁年初过世了。曹公悲痛之下,还与公子说出,曹冲公子之亡是曹公不幸,却是公子大幸之类的话。”
曹丕的面色顿时冷落冰霜。
司马懿接着道:“那么剩下来最能与公子一争的就是曹植公子。曹植公子麾下已有丁仪、杨修之辈。那丁仪可是险些成为公子姊夫的人。杨修更不必说,弘农杨氏的公子,颇得曹公信赖、喜爱,以善察曹公心思知名。而公子麾下人才寥寥,曹真将军尽管与公子亲善,但作为曹氏养子,自是唯曹公之命是从,之后才是公子你。”
说到这里,只听“啪”得一声,曹丕已是将张春华刚刚端上来的陶杯捏碎。
司马懿替他扫了扫桌面上的碎片,沉吟了一番,鼓起勇气,好心地坚定道:“但是我司马仲达以为,能嗣曹公者非公子莫属。公子不仅可以承继曹氏霸业,更能终结这将倾之治。”
曹丕提醒司马懿:“司马公子慎言。”
司马懿无碍地笑笑,波澜不惊道:“也不是我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而是在每位诸侯的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如今我们那位陛下,权势空虚、手段柔弱,还能强撑多久呢?”
曹丕不言。
司马懿倒是着急表明态度:“故而,我想投靠公子,襄助公子笼络人才,最终在夺嗣之争中取胜。当然,我也有条件,条件便是希望公子可以荣宠、重用于我。保我荣华富贵。”
司马懿的要求还是十分朴质的。
曹丕听了,又是淡淡地瞥司马懿,收回许多刚才因司马懿语激展露的许多失态神色。
曹丕站了起来,顺着前堂往左往右拐,一一查看了两间屋室,接着门外便有甲士来报:“回禀公子,篱落外间未见诸葛孔明家眷踪迹。”
司马懿顿了顿。曹丕则是径直询问:“诸葛亮的夫人与胞弟呢,不在家吗?”
司马懿坦诚地回答:“他胞弟外出游学,顺道去看望诸葛亮去了。他妻子早几天就被诸葛亮派人接走。”
“当真?”曹丕并不太相信司马懿之言。
司马懿点头如捣蒜:“不然我与拙荆能大剌剌地将这草庐当作自己的家?公子来得时候不也没看见什么人从这草庐离开吗?”
“这卧龙岗上就没有其他下山的路?”曹丕狐疑地反问。
司马懿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司马懿直激曹丕:“公子不信的话,派人搜山就是。”
反正他和曹丕聊了这么久,黄月英也该下山离开了。
曹丕还真就吩咐左右道:“来人,领一行甲士往这方圆十里搜寻。见路则追。另外……”
曹丕再望司马懿,司马懿一脸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
曹丕更道:“把这个人给我五花大绑起来,他忤逆丞相、逃避征辟,罪加一等,带回军中交给丞相发落。”
司马懿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匆匆地起身要往后退,指责曹丕:“你这小子怎么不识好歹,我都说要帮你了,你不礼贤下士便罢了,怎么还要来绑我。”
“哎哎哎,你们别过来。”司马懿只觉得眼前的烛光被三四个魁梧的黑衣甲士遮蔽,眼前黑了又黑。
等司马懿再次见到光亮,上半身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张春华站在门首目光灼灼地看他。
司马懿赶忙劝张春华:“春华,你如今有了身孕,千万别同他们动手。”
张春华摇摇头,她根本连武器都没想着去寻。寻常流民、山匪、乃至刺客、细作,她都敢对上一对。但显然如今曹丕人多势众,还都是甲士。张春华识时务得很。
她平静地放下手中准备端上的黍饭。
曹丕一句:“带下去。”
司马懿便被那三四个甲士拖着走了,一边走,他一边不忘扯着嗓子喊:“曹丕,你绑我就算了,别绑我夫人,她身子重,你对她温柔些。”
曹丕懒得理他。
张春华则就只是抚着自己的小腹,表情慈爱又沉痛。
不知晓曹操会如何处置司马懿,他们的孩子又会否受到牵连?
但有了司马懿刚才那一番对曹丕的自荐,曹丕应当不会坐视曹操赐死司马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