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舒州最繁华的歌舞楼——春深楼,光是进入里面就要先支付五两银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能够进入这座歌舞楼的,不少都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慢看景烟煴蔽日,
静看人悠然于世。”
台上女子葱白的玉手轻点着脸颊,展露出清脆的歌喉。
贺汀站在二楼的雅间里,静静听着。
“清巷妇孺语时时,
清鸟不时啼喃喃。”
女子姣好的容颜在浮光流动的面纱下若隐若现,惹得人心痒痒。
“落寞树影踏青色,
风光漪临好青春”
歌声悠扬婉转,伴着旖旎的舞姿,获得众人的一片喝彩。
“好!”
“唱的妙啊!”
紧接着,应接不暇的花瓣被投向唱台。它们色彩不一,舒州茶楼卖艺献唱有个打赏的规矩,那就是掷彩花,如果你满意看的演出,就可在台子上的掷花区留下花瓣。一朵花瓣代表十文铜钱。演出结束后,按彩花数量兑换钱币。当然如果你的活动范围不出这座楼,那也可以选择不兑换,直接以花瓣代替交换货币。
从进入这座歌舞楼起,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枝百瓣的彩花,打赏完之后可以继续向商家购买。
贺汀拿起茶杯,轻呷了一口,入口清香微甜,是舒州特有的井香茶。
唱台上的女子,看着满满当当的花瓣,唱的更加动人了。
“花开花落亦无言,芳香自留赏心人。”
贺汀赞了一句茶不错,随后眼神示意自己身旁候着的小厮把那枝花赏下去。
“公子,这些都赏了?”小厮只是礼貌地询问一下。
毕竟这是二楼的雅间,里面挥金如土的人并不少,可能是这里的大场面见惯了,倒也觉得贺汀这举动不是很稀奇。
贺汀点点头,于是那枝彩花随之飘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二楼雅座,贺公子赏花十枝!”小厮嘹亮的声音穿透这座楼。
“嚯!又来了个有钱的主儿!”
“这孙娘子倒是好运气,最近可有不少人给她砸钱呢。”
“哪里就是运气了,我看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孙娘子那歌喉,那身段,春深楼里哪个比得过?”
底下看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台上被称作孙娘子的那位女子,对着二楼掷花的方向款款施了一礼。
音乐变了个调子,有几名舞女拎着一件青绿色的浮光云锦薄纱衫为孙娘子套上。
不需任何脂粉的修饰,她的仙气飘荡至人心尖,肤若凝脂,眼含春光,露出的一节手腕白的像皎珠,婀娜的身姿在花色的照映下,简直夺人心魄。
“奴为赏花的公子再献一曲。”
歌声潺潺如流水,妙音绕绕似啼鸾。
“采下江芜花,
梦随潺水近。
新风抚绿芽,
伊人对镜来。
故事浮萍起,
无可再追忆。
新燕衔花枝,
追送旧情意。
我本浮世尘,
奈何可叹息。”
好一个我本浮世尘,奈何可叹息。
贺汀扬手一挥,又是十朵彩花。
二楼雅间里,贺汀依旧维持先前的坐姿,只是茶已经凉了。
孙娘子唱完之后,跟着小厮的指引,来见贺汀。
一袭娇柔身影在贺汀跟前停住,“小女子孙柔玉见过公子。”
贺汀示意她坐下,“你最后唱的那首,我最为喜欢。”
孙柔玉回以淡淡微笑,“那是晁公子作的曲,虽然奴不知晓那晁公子具体名讳,不知晓他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经晁公子之手作出的,那必定是妙曲。”
贺汀轻轻摩梭着杯沿,嘴角的笑带出一声轻叹,“是啊,好久没听到这曲子了,没想到竟都传到了舒州。”
孙柔玉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于是对他说,“公子今日豪掷彩花,奴家在此谢过公子。”
“只是不知,公子叫奴家前来所为何事?”
贺汀此时已褪去外氅,身着一身通体细致合身的白桂青山袍,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
“孙娘子是个聪明人,我就不绕弯子了。”贺汀对她说,“我能帮你解决掉一直缠着你的大麻烦,作为交换,我要从你口中打听一些事情。”
孙柔玉深吸了口气,“公子所说的大麻烦是指?”
“舒州牧主簿——魏如亥。”
孙柔玉眼神闪过一瞬间的诧异,而后又转为平静。
她淡淡开口,“公子拿什么让奴信服呢?”
“我只需要知道当年舒州卢氏一族的一些旧事,娘子若知晓,可尽说一二,我自会为你解决心头郁结之事。若是不愿,那恕我冒犯了,我向娘子赔罪。”
良久,她开口,“当年卢氏一族的事,奴知晓的并不多。”
日渐黄昏,贺汀披上外氅离开了春深楼。
天又冷了几分。
贺汀穿的已经很厚实了,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而相隔千里的北州,此时更是一团乱麻。
北州的冬,冷的入骨,逼人的寒气怎么也驱不散。
北州是座孤城,城中没有郡县之分,因为北塞只有这一座城池,还在顽强地挺立着。
城门外,一群人围在一起取暖,他们衣衫破烂,各个面黄肌瘦,若是一场大雪过后,不知道还能有几个活下来。
而那紧逼的城门,预示着这座城的冰冷。
“使君,外面那么多流民,该怎么处置?”副官问身旁这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男人。
岑元穿着厚皮黑狐氅的,衣衫领口绣着贵气逼人的金丝云纹,手里拥着一枚掐金丝暖手炉,他冷声道:“北州的雪今年来得太迟了。”
副官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到了声是,就连忙退下了。
城外的流民都期盼着北州城的新使君,能通融通融,放他们进城。
于是日日在城外盼着。
可盼来的却是城楼之上的人高傲的蔑视。
“大胆流民,聚众威胁北州城的治安,使君仁义,限你们三日之内退离北州,如若三日之后,你们还敢聚众在此危害北州,那就别怪我们刀剑无眼了!”副官冷冷地斥责道。
“走?我们能走去哪里?北州就是我们曾经的家啊!”
“就是!北州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是北州人,为何不让我们进城?”
“眼下这天如此冷,闹不好马上就会下雪,难不成是想让我们都冻死在城外吗?”
副官嘲讽地笑着,“你们还敢说是北州人?当年北州城破之时,你们早跑了,那时怎么不说你们是北州人呢?如今仗打完了知道回来了,这就是**裸的背叛,作为叛徒你们还敢回来,使君没有立刻下令杀你们就算好的了。”
说着,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
城下是人们无望的哀求、怨怼、哭泣。
朝堂之上,大煜皇帝听着令他头疼的政务汇报。
听大臣说到北州流民的情况,他眉头皱的更紧了。
“又是北州,朕这一段时间关于北州的问题可是听了不少了。”他略到怒气地说。
“皇上息怒,这不是北州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实在是难以安定,但这不最近已经安稳下来了。”左丞相管宗瞻劝他。
“安稳下来了如今又有人给朕上奏,你当朕是傻子?”
右丞相这时趁机站出来添油加醋,“陛下,我看就是那北州牧岑元监管不力,依臣看,陛下宜当治他的罪。”
众人皆知,岑元是左丞相管宗瞻极力推荐的人,眼下他这番话正是在打管宗瞻的脸。
皇帝对他们之间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早已厌烦,眼看他们又要争吵起来,他厉声斥喝一声。
“再吵都给朕出去!”
可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
有流民?赶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是北州人否?是也不是。
流离失所,可怜至极?是。
“那就让冥宵去办吧,先前北州的事情他处理了不少,眼下他去比较有说服力。”了解情况后,皇帝大手一挥,把这事安排给了南冥宵。
“既是北州人也,那就让他们进城,朕即刻下旨,冥宵你快马加鞭赶去!”
南冥宵领命,带着圣旨一路朝北州赶去。
他举目若寒星,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距离他上次去北州不到一年,谁能想到如今他又要去了呢?曾经四五年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如今也是能去个几遍了,当真是讽刺至极。
真真是冷风习雪雪未温,半樽菲酒入歌喉。名奢满身身知遇,造化万般岂由人?
舒州的夜,月朗风清一片。
贺汀又站在窗前,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眼泪了。
可当冰凉的液体划过嘴角时,他才惊觉自己哭了。
他与孙柔玉在春深楼交谈了许久。
一开始是一问一答,贺汀问什么,孙柔玉答什么。
再到后来,贺汀越听越沉默,最后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那里。
他的母亲,卢氏的母家,本来在舒州是比较有名望的大族。可不知遭遇了何等变故,仿佛一夜之间就败落了。到现在,甚至都快查无此家族了。
而孙柔玉是贺汀打探到的为数不多的关联人。
孙柔玉本是卢家的一名歌姬,后来卢家落败,就遣散了仆人丫鬟,于是他们只能自己出来谋生。
据贺汀回忆,母亲说她的母家是经商起家的。
舒州卢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这里却没人知晓身为富商卢家之女的母亲嫁给了在北州当刺史的父亲。
也行是当时父亲的职务需要保密,再或者是什么别的缘故。
这一点贺汀向玉器铺的罗老七求证过了。
当时贺汀把罗老七失散多年的弟弟还活着的消息带给了他。
罗老七告诉贺汀,他的母亲年轻时酷爱玉石珠宝,倒不似寻常小姐那般戴在身上那种,而是雕琢。卢氏的玉雕技艺便是跟着罗老七学的,而在出嫁前,她在罗老七的店铺里雕下了那最后一枚竹型玉佩。
之后就离开了舒州,没有人知道她是嫁到哪里的。
此后也从未见她回家省亲。
最为致命的是北州城被攻破的前三个月,母亲就表现的有些反常了,她总是焦躁不安,贺汀偷听到她和父亲说有什么事是非常要命的。父亲轻声搂着她的肩膀安慰说不要担心。
而后不久,贺汀的妹妹失踪了,小瑭儿在她十一岁的生辰宴上,失踪了。
苏父动用了一切理论不惜代价去寻找女儿,母亲得到这个噩耗之后,晕厥了好几次。
战事触发的前一天,母亲把贺汀叫到了身前。贺汀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庞,她眼下一片乌青,颧骨处都凹陷下去,原本就消瘦的身体,更加支撑不住。
她带着满眼的泪水摸了摸贺汀的头,告诉他,“好玦儿,你小妹可能有下落了,有消息说她在舒州,可是你父亲说这是.....”
她几度哽咽,“说这是圈套,叫我不要上当,可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阿娘也想试一试。”
“好孩子,阿娘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如果以后你有机会,你替阿娘去一趟舒州吧,他们说,你阿妹就在我母家。”
说完,母亲就崩溃大哭了起来。
贺汀始终没有忘记母亲的嘱托,从他死里逃生到奉月之后,他就一直在打探舒州的消息。
可却一直没有打听到有关阿妹的消息,如今,他千难万险地亲自到了这里。
心想终于能够亲自寻找阿妹了,可在孙柔玉的口中得知,卢府从来就没有接纳过什么十一岁的女孩子,一个都没有。
她举手起誓说,自己自幼在卢府长大,对那里的人事物都熟悉得很,确实没有见过有外来生面孔,也没听到过有关外来女童的消息。
贺汀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
阿妹不在舒州。
不,不会的,他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线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