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歌浑身僵直地就要回头。
他站在高高的门槛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几乎将楼内楼外都划做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咽喉间,“弟弟”早已不复年幼时柔软的指掌宽大。
宽大,有力。
有力到好像一手就能掐着他的脖颈,将他这个兄长都生生提起。
楚天歌的肩膀一颤。
也不知是被迎面而来湿冷的寒风吹的,还是——
猝不及防的交颈接耳。
兰陵似笑非笑地低头俯首,下巴懒懒碾上楚天歌颈侧跳得简直乱七八糟的心脉,神态自若道:“朕刚刚似乎听闻,嫂嫂骂朕鸠占鹊巢?”
楚天歌脸色骤变。
他没想到刚刚自己骂了这么多话,这逆弟竟然就记住了这句!
但他还没完全回想起自己刚刚究竟骂了些什么。
逆弟的指骨就骤然收紧。
气息当即乱做一团。
楚天歌条件反射地失力后跌,谁成想这逆弟竟当真是个行事毫无顾忌的逆弟。
只见他一把捏住了楚天歌颈侧耳后的软骨,就迫使柔弱重伤的“嫂嫂”不得不站在原地,站在群臣或惊诧或麻木的睽睽众目间。
兰陵眼中闪烁着诡异莫测的兴味,他死死盯着楚天歌,盯着自己的“嫂嫂”,甚至还像是透过“嫂嫂”,正凝望着那位将楚家将江南将自己都弃之不顾不知所踪的兄长。
盯得楚天歌都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
他觉得不妙。
十分甚至有九分的不妙。
可他一身的伤,还被这逆弟折腾了半宿,就算是头牛来了这会儿也该脱力不起了,更何况他还不是一头牛。
“嫂嫂。”
兰陵的嗓音里带上了那种令楚天歌都毛骨悚然的轻快。
他只有在刚下山的那几年,才听过弟弟用这样的语调对他撒娇说话。
“我兄长的肱骨重臣都在这儿,嫂嫂你告诉他们呀,我究竟是如何鸠占鹊巢的。”
楚天歌心尖一颤。
他意识到自己犯的错露的破绽究竟有多么严重。
而兰陵完全不能以常理揣测的行为,更会将他露出的破绽撕开撕个粉碎。
一旦门外群臣知晓兰陵不是他的亲弟,别说年前才堪堪臣服的巴蜀之地,怕是江南九郡都得再起叛乱。
他必须得将此事先糊弄过去!
“鸠占鹊巢?”
楚天歌硬着头皮对上了兰陵的视线,冷笑。
“你都敢背着你兄长强娶嫂嫂了,你还问我什么鸠占鹊巢?!”
“不是。”
楚天歌:?
不是什么不是?!
但下一刻,他就捕捉到了兰陵眼底掠过的遗憾。
楚天歌:???
逆弟!
我都没当众揭穿你,让你丢掉皇位,你遗憾什么?!
“不是娶,是纳。”
楚天歌:?????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甚至在脑海当中拼命翻起了话本,试图从中找出一个对应的依据。
于是——
【纳燕氏为妃诏】
楚天歌:“……”
原来连强娶都不是,是强纳吗?
他的目光呆滞了一瞬,但
但下一刻,他脑海里的话本就默默地翻开一页——
【少帝素性阴晴,圣躬过劳,时有非常之举。】
楚天歌:“……”
他也是做过皇帝的。
甚至两三个月前都还是皇帝。
这话本写得跟指着兰陵说他是疯子有什么区别?
楚天歌果断掠过了心头莫名的异样,他得先将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都圆回来。
要不然……
“唔!”
偏兰陵这逆弟还在同一时间,当众咬了他的耳骨。
“嘶——”
这不是与之前一般,仅仅是幼兽嬉闹似的**之举。兰陵用了力,湿热齿尖狠狠地咬开了他的皮肉,咬得他耳骨不堪重负地脆响,几乎咬出血来。
但楚天歌被困在他的掌心,根本无法挣扎逃离。
他也不想逃。
从归家到现在,他就一直在逃避。
逃避亲手抚养成人的弟弟心中不堪入目的**,逃避自己错置的无力的“嫂嫂”身份,更是在本能地逃避自己任性意外战死造成的种种恶劣后果,甚至逃避自己被断言所剩无几的寿数,该好生交代的后事。
他不能再逃了。
最坏也不过就是一死。
但他本就快死了。
想通的一瞬,楚天歌绷紧的身子就是一软。
他如今不是本尊,不需要硬咬牙挺着一身的伤,强装什么“江南柱石”。
“燕晏”本就是为了衬托他本尊的刚强无畏,才会被设计出风花雪月看似弱不禁风的世家公子模样。
更何况……
楚天歌别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兰陵。
如今的江南,已经有了新的“柱石”。
就算话本里的弟弟再如何不堪再如何胡作非为,他也到底是踩在兄长刻意为他铺设的基石上,一统江南江北,实现了楚氏三代人都拼了命却依然实现不了的“天下无战”。
两人的距离太近。
楚天歌的眼睫一颤,兰陵的眼睫也便跟着一颤。
宛若两只追逐交翅的穿花蛱蝶。
兰陵留恋地望了嫂嫂的眼睛最后一眼,虽然不知为何恨他入骨的嫂嫂会骤然仿佛兄长附体一般地欣慰看他,但他这辈子绝不会在嫂嫂的身上再栽一次!
绝不可能!
所以,没等楚天歌盯着逆弟理好自己眼前的境况,这个逆弟就毫无征兆地松了手,后退半步,莫名避开了他的注视。
楚天歌:?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耳朵上分明入骨的咬痕。
不过无所谓,只要兰陵能打下北胡,一统天下,别说让他认这个假弟弟,就算是……认这个混账做爹,楚天歌也不是不能忍。
他向来擅长隐忍,要不然也不能在被谋朝篡位的楚氏伯叔强行夺了世子之位,身无分文地逐出侯府之后,还能好端端地活下来,精心抚养弟弟成人,甚至重回临安朝堂。
楚天歌的手自耳垂向下,一路摸到了喉颈上微微发烫的掐痕。
他这个做兄长的,已是时日无多了。
这也是楚天歌在觉醒那话本前,从未想过要回来的原因。
一是他的身子确需服药静养,二则是——楚天歌忽然抬头,看向那道兄长灵位,灵位就被设在小楼卧榻侧畔——但楚天歌还是觉得,要是他出征前那个未曾发疯的乖巧弟弟,应当是会为他落泪悲恸的。
“嫂嫂在看什么?”
楚天歌顿时惊醒。
在惊醒的瞬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他能是执掌江南的帝王,也能是守寡临安的皇太后,但他绝不能是被兰陵这个混账困在侯府内无名无份的玩物!
“咚。”
楚天歌也跪在了地上。
跪地刹那,他便朝自己的灵位重重叩首。
“天歌……”
刚开始喊自己名字的时候,楚天歌还有几分不适,只是不过眨眼,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甚至控制住了自己多余的念头。
再抬首时,他已是自己虽病弱但可托生死的未亡人。
“……我对不起你,天歌。”
楚天歌看向自己灵位的眼神极尽温柔。
但他跌跌撞撞随手把半扇门撞得紧闭时的动作,也是真的拼命。
群臣的视线被遮蔽,楚天歌好受了许多。
耳后隐隐的那一线也不红了。
他理直气壮地站直了身子,对上一旁警惕地兰陵:“”
但楚天歌堪堪往后一倾,就撞上了一堵坚硬如铁的热墙。
那“墙”太热,热得他被雪中跪地宁死不起的群臣刹那冻结的心窍都缓缓化冻。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如今的这张脸,只能是那位貌美病弱长居楚氏春江老宅不出的男后。
这不是他“本尊”的脸。
几乎是在想到这点的同时,楚天歌不由地就松了一口气。
太妙了。
他好像还能勉强保住自己的“身后名”。
可楚天歌的这口气松得显然有些早。
此时如鬼魅般冷冷地杵在他身后不及毫厘的,不是那个他永远可以托付后背的乖巧弟弟阿陵,而是他哪怕拿着预知未来的话本,都没办法看透的混账逆弟兰陵。
那盏逼到他唇间的热酒甚至都未曾停留片刻,就毫不留情地倾覆,汩汩琥珀沿着苍白唇角四散他好像还能勉强保住自己的“身后名”。
可楚天歌的这口气松得显然有些早。
此时如鬼魅般冷冷地杵在他身后不及毫厘的,不是那个他永远可以托付后背的乖巧弟弟阿陵,而是他哪怕拿着预知未来的话本,都没办法看透的混账逆弟兰陵。
那盏逼到他唇间的热酒甚至都未曾停留片刻,就毫不留情地倾覆,汩汩琥珀沿着苍白唇角四散他好像还能勉强保住自己的“身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