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尺玉难得主动打断李熹桃的话,她反手坚定地握住公主的双手,安抚般轻捏她掌心,万分认真地一字一句肯定道:“不怪殿下,殿下是极好的人,在婢心里,全天下没有比殿下更好的女郎了。卿枝娘子被赐婚与殿下没有关系的,她的哭,也许并不是因为赐婚,殿下何必全怪在自己身上呢。”
尺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莽撞闯进来的小婢女打断了。
“殿下,使君派人来了,邀殿下去马厩看看,说是给殿下送了匹小马驹呢!”叽叽喳喳的挂印提裙从门外跑进来。
闻言,尺玉见李熹桃原本抿着的唇角忽翘起,她惊喜地不敢置信般,朝窗外看,果见候着个身着白绢联珠纹圆领袍的清瘦挺拔少年人,自称杨汜,是袁尧亲卫。
李熹桃立刻起身,随着杨汜去了马厩,脚步轻快,她想得少忘性大,本就被尺玉一番安慰驱散了郁闷,此刻更是愁云尽散。
离马厩远远地,便听袁尧吹了声急促的短哨,厩里一匹高大的黑色烈马闻声甩甩尾巴,踏着铮铮马蹄朝袁尧靠近,随后瞧见健壮挺拔的男人抱了捆干草,在厩前站定。
李熹桃问杨汜:“那是将军的马?”
“是,那匹黑马名叫翻雷,性子极烈,除了将军没人能驯服,旁人离得近些,它便扬起前蹄嘶鸣示威。”杨汜声音如人长相般清冽,回答。
袁尧抬起宽厚的手掌捋了捋高头骏马顺滑的鬃毛,黑马乖顺地嚼着他手里的干草,在袁尧面前这匹烈马似乎变得一点脾性都没有。
李熹桃在不远处站定,清灈潋滟的眸光盯着他的动作,袁尧抬眸同她对视一瞬,便将手中苜蓿草悉数扔进马槽,拍拍手掌上的灰尘走过来。
“将军当真要送我一匹马驹?”李熹桃到现在仍是不可置信。
袁尧淡应一声,领她绕至马厩另侧,李熹桃果见一匹枣红马驹,体型比翻雷矮小不少,鬃毛飘扬如烈焰般,腰背滚圆皮毛发亮,一看便知养护得极好,可李熹桃甚少距离马匹如此之近,不免心下生出几分害怕。
“这匹马性子温顺。”袁尧见她踌躇的模样,率先伸出手掌抚上马驹的皮毛,捋了两下。
见状,李熹桃仰起脑袋看向袁尧,嫣红下唇又被雪白的齿咬紧,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后,她小心翼翼朝前几步,鼓起勇气抚摸上枣红马驹的皮毛。
这马果然很温顺,一点脾气也没有,抚摸上的一瞬间李熹桃便不怕了。
袁尧收回手掌,看她娇花般的面靥终再无恹恹神色,只说:“这匹马从此便属于殿下了。”
“我要先为它起个名字。”这位大庾的嫡公主眸色清亮,轻扬小脸看他,语调甜腻娇俏。
李熹桃略思考,抬眸见天际绯红晚霞,便笑吟吟决定了:“见它通体枣红色,如晚霞般艳,不如叫丹霄。”
盯着她小脸沉默两息,袁尧点头说好。
黄昏天际的云层边缘鎏着金边,杨汜过来垂首通禀:“长安来的监察御史来拜访,正候着了。”
袁尧淡嗯一声,阔步随他离开马厩,去了中堂。
通往中堂的廊下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胭脂般艳的娇花躲在黄昏的晦涩天光里,偶有阵西北朔风穿过连廊,海棠花瓣如绸般颤巍巍。
李熹桃被遮挡在在连廊拐角后,小心翼翼又好奇地探头看,只朦胧黄昏中远远见着,中堂有一身材清瘦的年轻人,正与袁尧寒暄。
那日之后,中堂旁廊边的西府海棠有残红凋落,叶间隐约可见结出的青果,而北堂后的寝室内,陶瓶内的西府海棠花枝仍亭亭玉立层叠如霞。
有风透过雕花窗棂,拂过身着白色团花对襟短袖衣配绯色绫衫子的女郎。
李熹桃坐至软垫上,饱满窈窕的身姿坐正,书案上铺开一空白宣纸,以陶瓷卧羊形镇压好,眉目低垂稍作思考,细指便提起支紫毫笔,点点墨迹落于纸面。
白日光线通透洒下落于纸面,跽坐一侧的尺玉捏着墨梃研磨,公主画技一向精湛,寥寥几笔便勾出男人身形,待认出那所画之人,她手腕动作微顿。
直至最后一笔落,少女纤白细指将紫毫笔搁在白瓷笔山上。
门外传来清晰脚步声,是挂印,李熹桃期待地望她,挂印却摇摇头:“殿下,将军仍未回来呢。”
闻言,李熹桃蔫蔫地伏在了黄花梨木凭几上,自那日见过监察御史之后,袁尧便忙了起来,收了他送的马驹,李熹桃总想着找机会道谢回礼,可连续多日他都不在府上,少女绕着小臂上松松搭的披帛,面露恹恹。
颇无聊,她翻开身边的书,可这些都是先前尚宫姑姑亲自挑选的,怎么也寻不到一本想看的。
忽地,外头响起一阵嘈杂混乱人声,李熹桃隐约间似是听见了熟悉的男声,便从榻上弹坐起来,立刻朝挂印摆手示意她出去看:“快去看看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可不等挂印迈步出去,公主又唤住她,挂印疑惑地看过去,公主站起身,一腰单红色薄罗裙裙袂随她动作水波般荡漾,道:“我亲自去吧。”
与此同时前院,一矮胖男子跪在前院空地,他极白的脸上沾着泥污,咧嘴悲惨地哭嚎着:“大帅,念在少时情谊求您饶我一命,我对您忠心耿耿,大帅饶命啊——”
袁尧宽厚手掌按在三尺横刀上,未说话,只冷冷看着他哭喊。
一旁的赫连与先看不下去,他一脚踢上矮胖男人肚子,将人踹翻过去,赫连与不解气,又连踢几脚直到矮胖男人捂着肚子哀嚎,才蹲下来拎着领子将人拽起来,咬牙恨恨道:“米忒,我早就发现你借着大帅名义四处敛财,但我念在往日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真是个白眼狼!白白辜负了大帅的恩情!”
袁尧略踱步,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泛泛怒气,此人是他少时相识,他跟随袁驳知打拼出声望后,便悉数将自己少时好友提拔为心腹留为己用,就算米忒此人不堪重任,但袁尧仍念旧情留他闲职,可谓待他不薄。
可昨夜,他的亲卫抓住了策马出城的米忒——他怀揣袁尧所辖三镇的屯兵数量和私铸兵器账册,意欲去往长安告密。
赫连与从怀中掏出密信,一把甩到米忒本就惨白的脸上,还呸了一嘴。
“我没有!我没有!”米忒瞪大眼睛如厉鬼般面露狰狞,浑身战栗着将密信揉成一团,几近疯癫地摇头否认。
见状,袁尧几不可闻地叹息,覆着薄茧的手掌握住刀柄缓缓抽出,走上前,刀尖精确抵在米忒胸前,盯着少时好友惨败惊恐的神情,青年面色如常,薄唇开合自言自语般吐出几字:“喂不熟的狗。”
嘈杂声已静下来,李熹桃下意识去到书房寻人,却发现那里并不见袁尧,细眉蹙起来,又与婢女顺着连廊朝前院走。
细指捏着轻罗团扇斜在头顶遮阳,滑腻的衣料顺着她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半截皓白如玉的腕子,女郎步履轻盈地穿过中门。
不曾想是一片刺目的血红映入眼帘,李熹桃清凌凌的杏目瞳孔骤缩,她耳畔蓦然觉着仅剩嗡嗡闷响,辩不清婢女说出的词句,唯有自己心跳声响得清晰。
胸口还在汩汩冒血的矮胖男人倒在前院,一动不动,李熹桃毫无防备地与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对视上。
脸色瞬间煞白,感觉自脚底向上窜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激得她瑟瑟发抖不已。
血泊尸体旁是双沾血的乌皮**靴,李熹桃下意识顺着朝上看,宽厚手掌中握着的三尺横刀仍在滴血,袁尧深邃眉眼凌厉可怖,居高临下望着,仿若杀人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她攥着扇柄的的手突然绷紧,娇嫩指节泛出青白色。
女郎细微的脚步声音传到了袁尧耳朵里,他敏锐如鹰隼般地扭头看,原本犀利发狠一双长眸,却在看清她的一瞬,划过一丝微怔。
与男人漆深双眸对上,女郎娇容上霎时露出惊惧颜色,茕茕身形如骤雨打芙蓉般颤颤摇晃,李熹桃本能地错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随她转身翻涌的红裙裾扫过青石板,袁尧见着公主一只惊蝶般逃离,瞳色映出她单薄如弱柳般背影。
游魂般失神落魄的少女回到院子里,院里那株壮硕的槐树枝桠颤动,有风卷着血腥气味,从前院飘到了北堂,李熹桃垂眸盯着自己裙袂,眼前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