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多谢首辅大人,但大人与我,从今往后,还是不要再有任何瓜葛的好。”

傅惜筠话语声还未落地,张驰便已惊恐抬头瞧着自家世子爷的反应,因着傅家姑娘话里头的意思竟是要与世子爷割席。

再看一眼亭亭玉立之美人,两弯罥烟眉微微蹙起,一双桃花眼也是汪着泪,浅蓝衣衫随江风翩翩飞扬,竟像是话本里犯了情思而被贬斥人间的神仙娘子,正当着情郎的面啜啜娇泣,好不埋怨。

如此娇美人,口中却说着如此冷情之话,宴淮身型仍旧峻挺地站立着。

外人若看他,也不过是眉眼冷峻似在沉思,然而只有跟在宴淮身边多年的张弛才知晓,他负手而立,望向江面烟岚云雾的沉冷眼色,是只有在文渊阁内处置官员贪墨案时才会显露而出。

但今日只需傅惜筠一句话,宴淮便有了这幅阎王似的神情。

傅惜筠说完,微微躬身行礼,又再往后退一步,如此这般,她与宴淮之间的距离竟生生被她隔出道鸿沟来。

宴泞见傅惜筠神情这般委屈,话里又提及宴淮,不难推测定是有恶人嚼舌根传到她耳里,便凑近了担忧着问她道:“难怪傅姐姐你让人回绝了我的请帖,可是三哥与我和傅姐姐乃君子之交,若是旁人因此委屈了傅姐姐,你只管跟我说,我定上门去寻她。”

闻得此言,傅惜筠更加地颔首垂泪,似腹内有天大冤屈却难以启齿。

而这一来一回,绿珠终于是将她家姑娘的盘算给看仔细了,原来出府前她刻意择选这般清丽的妆容与穿着是这个缘故。

于是绿珠机灵地想了一遭,忙上前去替傅惜筠低声说道:“前几日大雨,宴大人借了蓑衣与我家姑娘回府,谁料被家中大夫人瞧见,竟怀疑姑娘与外男有私,昨日趁着姑娘不在,就带了个女道士闯进房里,说是要替姑娘驱邪,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夫人根本就是在搜房,我家姑娘都还未出阁,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

宴泞听绿珠说完,曲着脸将心内怨愤又给憋了回去,因着旁人还可说,可现下是傅惜筠家中的夫人安氏,她且身为小辈,自然无法替傅惜筠做主。

由此,宴泞只得回头哀怨地看了一眼宴淮,“三哥,傅姐姐因为到府上疗伤而受了委屈,这可如何是好。”

等宴泞问罢,傅惜筠才掀起眼眸,故作泪眼婆娑,娇望着宴淮语声委屈道:“不关宴大人的事,是我行事太不小心,我与宴泞亲如姐妹,自然也把大人当做自家兄长一般敬重,没想到竟疏忽了,如今想来还是我的错。”

兄长?

听闻傅惜筠此言,宴淮紧绷的眉头立时便松懈下来,嘴边且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无奈苦笑。

他是霎时间被她的娇弱身姿及泪眼晃了神,竟暂忘了她是何等聪明。

聪明到,短短数日就已摸清他三分命门,单单只用两个字,就能让他的心绪因她的话而缭乱起伏。

然而宴淮听罢傅惜筠的话,薄唇抿了半分,却只是蹙着眉头思忖,若他此时顺了她的小伎俩,那下一步她又该如何算计他?

不过须臾,宴淮盯着傅惜筠,凤目微觑道:“既然傅姑娘把我当作兄长,我便请问,此事傅姑娘想作何处理?”

宴淮这话里透的,是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不迫,可若是仔细听,里头隐约还有一缕艴然不悦之后的暗威。

见宴淮的反应真如自己预想那般,傅惜筠顿时庆幸地松了口气,然心头却又觉着有些微的不对劲。

深谋远虑如宴淮这般,今晚怎会这么容易就着了她的道?

她本以为还要好一番地迂回婉转,没想与绿珠一唱一和就已事半功倍。

傅惜筠掀眸悄悄偷看一眼宴淮,见他盯过来的目光如炬,忙又垂下眼。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就算他能勘破她的计策,但凭着他就这么甘愿地落入她设置的粗劣陷进,哪怕他只是谋色,故意与她周旋游戏,也好过重复上一世的悲剧,也值得她继续下去。

傅惜筠这般想着,便从脖颈处渐次蔓延上来一片红润,然而现下的傅惜筠深觉,这还只是第一步棋,不能在这里就露了怯。

于是她照着头先想好的计划,仿若尚未察觉他的不悦,却双颊赧红,思索半晌后继续道:“大人日理万机,就不劳烦大人您费心了,这件事儿我仔细想了想,若是让您出面倒不太合宜,况且我到府上本就是为着治疗手伤,改日我寻个机会向家中夫人道明情况,想来她也能理解,而且我的伤势瞧着也快痊愈了,今后也不必再去府上叨扰大人,这事儿自然就会云消雨散。”

宴淮半阖眼眸,着眼于傅惜筠的嫣红面庞,语调深沉道:“既如此,以傅姑娘的话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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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清风习习,人声喧闹,临岸游舫内却独享一片幽静。

这座御赐游舫船身足有两层楼高,两侧船头皆有乌蓬小亭,顶层如露天轩榭,底层则隔作三间,左间放置软塌桌案以供休憩,另两间开窗接客,如堂屋茶室。

游舫船内,富贵华丽的雕刻木梁赫然于船体,双侧的浮雕花窗则错落有致,而在陈设优美宛如楼阁的船舱内,正坐着气质斐然的宴淮。

适才话毕,傅惜筠与宴泞便同行前往街市,宴淮则折返游舫内独坐小憩。

也于那时,张弛得宴淮令带着人马至宣德侯府打听安氏在拒霜阁搜房一事。

宴淮峻挺的身型端坐,如布局兵马般在游舫内置的茶案上摆弄茶具。

半途中,张弛躬身而入游舫,将从宣德侯府打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

宴淮手上动作不停,然他的锋眉却已隆起,透出些许不悦。

“既然安氏三番两次地不安分,你往拒霜阁里送个人,若有任何要事及时回禀。”

宴淮低沉的话音甫落,张弛立即应了声是。

略想了半遭,张弛又将方才得来的消息也一并说了。

“此外,暗中看守余氏庶女的人方才来报,他们将余氏放了之后,她就径直去了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太子府,听说那余氏在太子府外哭了一天一夜,太子爷终究还是心软不忍,命人将她接进府中,今晚才又遣人寻了个隐蔽的私宅将她送过去住下了......或许太子殿下这几日没去兵营报到就是这个缘故。”

听罢,宴淮冷峻的眉眼扫过蒸腾而上的热气,稍带着嘲弄将茶案上的茶杯掀倒,滚烫的茶水也因此翻涌而出。

“柔茹寡断,妇人之仁。”

只经这一句,张弛蓦地觉着,背后竟莫须有地生出了些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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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亭日暮,兴尽晚回,巷尾隐隐传出些轻声泪泣。

宋砚临行至门槛边,却又被追上来的余芳苓死死缠住。

自途中亲眼目睹父亲被贼人所杀,孤立无援的余芳苓便走投无路,幸被路过的商队所救,她才得以返回京城,重新投奔到宋砚身边。

余芳苓本以为宋砚在听到她父亲的噩耗之后,能更加怜惜地对她,却没想到转瞬之间,宋砚又将她给打发到这个小宅子里。

余芳苓喉咙哽咽,轻声吟吟地问:“殿下真的还会来见我吗?如今我爹爹亡故,我能依靠的只有殿下一人了。”

宋砚别开脸去叹了口气,他将余芳苓父女安稳送出京都,又在老家给他们置办田产,这本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若不是傅皇后半道横插一脚将余芳苓父亲处死,让他对余芳苓的愧疚又重上几分,他都不欲理会这个如今只让他觉着聒噪的女人。

“你先安心在此处住下,今后之事,孤再做打算。”宋砚敷衍道。

见宋砚说出这般模棱两可的话,余芳苓瞳孔瞬间暗了几分。

“殿下根本就不会再来了对不对,当初殿下送我走的时候还承诺过我,将来会把我接回宫中,如今想来,不过是殿下在诓我!从头到尾,殿下都只是想把我给打发了对不对!”

宋砚因余芳苓胡搅蛮缠而心烦意乱,脸上越发的难看起来。

太监江福瞧见了,连忙出来赔笑道:“当初将姑娘给送走,确实是太子殿下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权宜之计,姑娘怎么能误会殿下呢。”

余芳苓侧过脸看着江福,从前无数次,宋砚要见她都是江福深夜到访,再悄摸地将她送进太子府与宋砚相会,可如今物是人非,江福竟又成了劝她识相的那一个。

如此想着,余芳苓险些惨淡地笑出声来。

趁着余芳苓神情恍惚,江福忙朝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才终于将余芳苓拖走。

余芳苓一边哭喊着,一边被看守她的侍女拉进房内。

而宋砚脱身后,不曾回头看过一眼,立马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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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宴淮需在游舫内处理政事,傅惜筠便与宴泞两人带了府卫一道沿着江岸行着。

然而临到江边茶歇处,宴泞嘴馋街边游走小贩的糖葫芦,仓促交代傅惜筠几句后,便兴冲冲地追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去了。

眼瞧着宴泞淹没在人群,她连忙对着身后的侍卫道:“你们都跟着泞姑娘,我不妨事的。”

谁料她在原地等候许久,不见宴泞归来身影,倒先在石桥尽头瞧见隐约有宋砚的行迹,直至将宋砚的五官看清,她忙扯过绿珠,两人一同躲到了馄饨挑子后头。

“太子殿下怎会在此?”绿珠担忧问道。

傅惜筠:“今夜万众出行,来的路上咱们不是还瞧见了数十位翰林在江边小聚,太子在此处出现也不足为奇。”

眼瞧着宋砚越走越靠近,绿珠紧张道:“那姑娘可要上前去拜见太子殿下?”

傅惜筠如今已知晓余芳苓举家被宋砚赶出了京外,虽不知宋砚此举缘由,但无论如何,今夜她若与宋砚打这个照面实非良策。

可是这临江街市实在狭窄无比,且还因人群汹涌而拆了围挡,连带着摊贩小座都撤了屏风曝露于人前,她若是留待原处,定会与宋砚迎面撞上。

傅惜筠站在江边,心头蓦地觉着,若实在躲不过,还不如引着宋砚过来,就当是给她的下一步棋做铺垫了。

傅惜筠深思一番,以免节外生枝,还是对身旁的绿珠道:“你且留在此处等宴泞买糖葫芦回来,我需先行回去。”

绿珠却因她的话急道:“奴婢怎能让姑娘独自一人回去。”

人声虽嘈杂,但在人群间隙,傅惜筠还是听见了宋砚的声音道:“江福!你快过去瞧瞧,前头那位姑娘是不是筠儿。”

见宋砚已然发觉她的行踪,傅惜筠交代好绿珠便转身而去,绿珠也恰是时候侧过身护着她离去的背影。

然而不过茶盏落地的功夫,江福已近到绿珠身边笑道:“绿珠姑娘,你家主子呢?”

绿珠心慌意乱,眼神四处躲闪,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倒是宋砚目不斜视地快步行过,眼睛正盯着傅惜筠离开的方向,“不用问了,孤自去寻她。”

傅惜筠屏着气,轻手轻脚地往人群相反的方向离开,却也恰到好处地留一丝余影不至于让宋砚跟丢。

这江岸不过一条独行道,行至尽头且有堤坝堵路,傅惜筠知晓此番已无法回头,自然顺势走下江岸,进入一片藕花深处。

前方松柏平铺的窄桥弯折几曲,不过约莫百米便断在了停靠岸边的游舫前。

盛夏时节,万柄荷花红绕路,红白芙渠千万朵(夜行船)。而游舫舷窗上透过烛火映着的,不是宴淮还是谁?

直至身后远远地又出现宋砚的声音:“江福呢?让他找个人而已,怎么这么磨蹭。”

声音不高不低,正是往她身处之地的方向。

傅惜筠站在一株摇曳生姿的并蒂莲前头,伸手故意扯了扯荷叶,顿时那荷叶便摆动相触,荷叶声也将她的动静全然漏给后头的人。

傅惜筠心头蓦地紧张起来。

可思着先前宴淮因她的话而强压怒意的目光,她掐着手心,匆匆踏上游舫甲板,踌躇地啃咬下唇,一番犹豫过后终于掀开了纱帘。

却不想这游舫虽无门槛,却错落三四层下陷木梯,傅惜筠未曾到过此处,落脚时稍不注意便已往前囫囵栽去。

等她身下不似地板强硬,而是某人硌人的坐怀,傅惜筠这才羞赧地睁开弥蒙的眸子,却顿时就软了身子。

“傅姑娘此举,所谓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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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大人怀中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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