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王府,映雪斋。
今日乃休沐日,宴淮少见的未戴冠帽,单着一身墨竹色深衣,正坐于楠木桌后处理政务。
映雪斋外原属幽静,然宴泞于这时兴致匆匆地从门外跑进。
不料行至一半,她便被宴淮冷肃的眼神逼得又硬生退回去。
宴泞乖巧退至门外,再于礼请安道:“请问三哥,我可以进来吗?”
一连几日,外省上报奏章皆准报宿州水患已得控制,灾情趋于稳定,宴淮此时心情大好,便不加以责罚宴泞方才的鲁莽举动。
“何事?”
宴泞眯着眼睛笑意嘻嘻地凑过去,道:“今晚龙浦江上有花灯游船,三哥你带我去好不好?”
凡遇庙会与节庆,大周朝女子方可在夜间出门游乐,但需父、兄等陪行。
且宴泞知道宴淮在龙浦江边有一座御赐游舫,平日里不轻易卸锁放人进去,但却是看花灯的绝佳位置,遂她今日便腆着脸来求宴淮。
可宴淮听罢,就只背靠座椅,且面色冷峻,根本瞧不出喜怒。
宴泞努努嘴,她知道宴淮忙于政事,从不参和这些热闹场面,她此番请求十有**就是海底捞月。
但是她在京都数月,都没尽兴地出门玩过一次,大伯父又不在府内,她只能来求宴淮陪她。
“好不好嘛?我再约上傅姐姐一同去,三哥你只管寻个清净地方休憩,玩好了我自会来寻你。”
然这次的话说完,宴泞莫名地觉着,她三哥的神情竟略有松动。
可等她欲再次开口时,张弛却在外头求见,生生地把她的话打断。
府内皆知,于宴淮来说,政事优于一切,所以宴泞只好暂且退至客堂等候。
这边张弛得到准许后方进门,但口述之事却是:“回世子,余氏庶女在昨天夜里已被送回京城,但属下听押送的人说,在他们赶到之前,余院使已经被山贼所杀,所以属下不敢擅自放人,特来禀告世子。”
山贼?看来想搅浑这摊水的还不止一个。
宴淮觑起双眸,方沉声回道:“将她放了,派人仔细盯着,不可再出差错。”
又见他思虑半晌后,继续吩咐道,“出府前遣个人将宴泞的请柬送去宣德侯府。”
宴泞方还在一侧的圈椅上百无聊赖地坐着,脑子里还在想,待会儿要如何向她三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蓦地听到宴淮提到她,便欣喜地跳起来。
“三哥你同意啦!”
“既是想去,就去罢。”
宴淮话音甫落,宴泞便朝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道:“我这就去写帖子。”
张弛是跟在宴泞身后,从映雪斋得令告退。
瞧着宴泞翩翩然而去的身影,他心里只叹道:看来四姑娘又做了一次借箭的草船,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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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侯府,拒霜阁。
绿珠单手握着宴泞新配的汤火止痛散,另一手则捏着药棉,极轻极温柔地帮着傅惜筠敷药。
本来瞧着伤势已经转好,但昨日傅惜筠与安氏一番拉扯之后,又将这好容易结痂的伤口给崩裂了。
然伤口还不足挂齿,绿珠最无法接受的是安氏借着驱邪来搜房。
“夫人这次做的也太过分了,姑娘你怎么不去侯爷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绿珠敷好药,替傅惜筠将轻烟袖放下。
傅惜筠自行整理一番,方对着绿珠说道:“说什么?她来搜房,本就因为一件没有的事,且她来之前就说了要给我驱邪。我若冒然地去说,她会不会被父亲责罚,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会。”
绿珠停下手中动作,叹了口气道:“可是这种事情,若轻饶过一次,那就一定会有下一次。”
绿珠的担心并非多余,傅惜筠心里明白,但当下之事,所有皆是其次,她躲过太子选妃才是最要紧,此事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定然是坏处多过好处。
“别担心了,同在一个府里,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且去拿碗凉食,给我消消暑热。”
午后烈阳浇地,只待绿珠从小厨房端来一碗傅惜筠平日里最爱吃的蜀地凉糕,门房里候侍的小丫头才进到门边。
窥着里头主子醒了,那丫头在庭院隔着门帘道:“禀姑娘,外头说是定国王府的泞姑娘给您送东西来了。”
傅惜筠正抿着半勺凉糕,绿珠已起身出去吩咐。
“叫人拿进来罢。”
也是这突来的一遭事,傅惜筠方想起,前几日在清河别墅茶学堂,宴淮最后虽并未接下她递出的帕子,但他那眼神分明就是知道,他私藏着的丝帕是她的,但却为何又秘而不宣。
傅惜筠不禁想:难道这世间真有人能坦荡到,将心慕之人拱手让给他人吗?
正这般想着,傅惜筠便见绿珠拿了个六面镶雨花石的小方盒回来。
“捧着很轻,不像是什么贵重东西。”
宴泞与她来往时日虽短,但交情却深,自然用不着甘言厚礼,何况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还未可知。
“快拿过来让我瞧瞧。”
傅惜筠侧趴在床榻,便让绿珠将方盒放至床边,微微使劲后,她将方盒的盖儿掀开。
只见盒子面上是几朵绒绢做的象生梨花,底下是红蜡封好的信函。
微微倾身,一股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
绿珠拿起一株绢花,兴叹道:“泞姑娘还真是大方,这象生花最近才时兴起来的,五十两都难得买到一枝,她这一送就送了五枝。”
然傅惜筠只顾着将信函拆开,将宴泞写的看仔细后,她随即眸色一凝,心里微微泛起涟漪。
宴泞邀她夜里出游,可王府里能陪同宴泞出府的,只有宴淮。
然宴淮可不像是能置身于此等烟花盛事之人,他竟会答应陪宴泞出游?
傅惜筠思虑正震惶着,绿珠在一旁见她许久未动,便问道:“泞姑娘写了什么?”
听了绿珠的话,傅惜筠方收敛心思,看着信函道:“她邀我今晚一同去龙浦江看花灯游船。”
傅惜筠若是想去,就只能寻宣德侯或是傅荀陪着,傅敬自不用说,他对傅惜筠这个原配所生之女本就关切甚少,而傅荀又专注科考,安氏必不肯让他分心。
遂绿珠只以为她家姑娘方才沉思,是为着这事儿,她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姑娘您想去吗?就怕到时候侯爷不允准。”
如何出府倒是小事一桩,就算是父亲不允准,她且翻过后宅墙头出去也是一样。
因着傅惜筠心内对今晚出行之事早已有一番考量。
她便只轻巧答道:“当然要去,但是,我们自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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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
傅惜筠让赵妈前往傅敬处正辉堂请示,询问傅敬她可否寻两个小厮,再带着绿珠自行离开宣德侯府去赏灯。
她手伤未愈,就以此为说辞,说是趁着街景人海喧闹,要前往济世堂取药。
傅敬虽略有疑虑,但碍于她伤势总不见转好,只嘱咐她不可独身前往偏僻小径之后,也颔首应下。
出府前,傅惜筠在阁内对镜梳妆,却堪堪就抹了层蜜粉,口脂不涂,眉黛不描,身上穿得也极为简单。
绿珠瞧着傅惜筠纤姿袅袅,满面娇俏,看着却也不是没有亲眷相伴而额蹙心痛的模样。
绿珠连忙着急道:“姑娘好容易出去一回,怎么身上就单穿了件云水蓝衫,底下就是绫缎百迭裙,浑身上下竟连个绣花样儿都没有。”
这整身淡色再配上清浅妆容,活脱脱一个顾影自怜的水仙娘子,哪里还瞧得见她平日里的娇艳欲滴。
可是绿珠话音落地,傅惜筠不仅不往脸上多添些颜色,反而刻意擦去眼尾蜜粉,立时便透出她肌肤自有的通润嫣红。
瞧着便是一副欲泣未泣、欲语还羞的模样。
妆毕,傅惜筠起身对绿珠敛声道:“你不用担心,我这般装扮,自有我的道理。”
原本因着头先在定国王府时自己出了丑,且又根本试探不出什么,傅惜筠心内早就打起了退堂鼓,但前儿的茶学堂一遇,她蓦地竟又觉着还有些希冀。
那今夜,她势必要好好看看,宴淮是否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
步伐匆匆,傅惜筠带着人马穿行在岸道,她身边不似旁人有亲眷相伴,于是路旁壮着胆子打量惊叹的人愈发多起来。
但美人通身的气质凛如霜雪,旁人就只瞧着却也不敢靠近。
花灯游船设在龙浦江,江边集市笙歌鼎沸,来往摊贩携着竹篮穿梭于此间,不时还有戏院弦声传来,似如蜃楼里的花天锦地。
傅惜筠自是知晓定国王府在江边有一处游舫,当年这游舫是从江南水道行来,抵京时,满京城挤在江边看热闹的人可谓沸沸扬扬。
也是这时,傅惜筠忽地驻足凭栏以望。
绿珠不知其意,但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岸边倚靠着的游舫前,昏暗夜色笼罩之下,那巍然挺拔的身影不是首辅大人还能是谁。
傅惜筠自是也瞧见了,宴淮正身型端肃地站着。
觉察到岸边的目光后,宴淮方侧移凤目,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傅惜筠连忙垂首躲过男人的视线。
正巧江面掀起一阵潮热的风,地上蓦地卷起一缕风沙,她就被这散落空中的沙粒直接糊了眼。
双眸隐隐的难受,险些落下泪来,她不自主地就曲起手指贴在眼上揉了揉。
她的肌肤向来细腻轻薄,就只这么搓揉片刻,便泛红一片。
绿珠忧心地将手帕递过去道:“姑娘快擦擦,这眼睛红的像是刚哭过似的。”
傅惜筠抚了下眼皮,竟略微欣喜地问道:“真的像哭过一般?”
绿珠不解地眨眨眼睛,又点了点头,而傅惜筠则抿嘴一笑。
游舫处,宴泞正手抚栏杆兴致冲冲,四处遥望间也就瞧见了,傅惜筠独立于江边的娇弱之姿。
“傅姐姐!”
傅惜筠心知她身处的这处位置是如何显眼,也自是听到了宴泞高呼着她的名字向她跑来。她便将拭泪的帕子一收,还刻意地往人堆后头躲了躲。
以至于宴泞上前迎她时,看到的就是她一双又红又肿且淹着水汽的眼睛。
宴泞凑到傅惜筠跟前儿,瞧着她的眼睛道:“傅姐姐你怎么哭了?”
傅惜筠垂首拭眼,在宴泞直视的目光下柔声道:“不过是被风沙迷了眼,无大碍的。”
宴淮就随在宴泞身后,不多时也已行至傅惜筠身前。
宴家兄妹两人本就衣着华贵不凡,身侧又跟着几个腰间带刀的侍卫,人群瞧见纷纷自觉绕道而行,生生地将三人围成圈来。
没了过往人影阻挡,傅惜筠娇怯地抬眸瞧一眼宴淮,又忙拿起手帕半遮脸,脚上却悄悄地往后撤了两步。
“见过大人。”
然宴淮严威的眸子只定在她红肿的眼睑,只沉声对下属吩咐道:“去取些裹着冰的袋子过来给傅姑娘。”
他的语气一听便是容不得拒绝。
然傅惜筠踌躇着,眼底又晕出些泪意,半晌后才听她对宴淮婉拒道:“多谢首辅大人,但大人与我,从今往后,还是不要再有任何瓜葛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