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是安抚，又像是许诺，语气里带着哄小孩的味道。
明珠便像之前许多次一样，抱住暮渊的胳膊把脸贴在他臂侧，仰着头认真的说：“师父，我也会努力修行的，这个无天，我总有一天要打败他！”
暮渊偏头看过来，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身影，那个影子已不再是孩子模样，而是个有些陌生的少女。
明珠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孩子做这个姿势是亲昵孺慕，而现在的她却似逾越了什么，心慌乱的跳了一下，却并不想松开，甚至不知为何，生出了微小的窃喜。
本来若无意外，片刻功夫，便可随众人去到第六阵中，找那个青龙灵物。
哪想在这儿就耽搁到了天黑时分，星阵在夜间力量加强，无法穿梭。
这短暂间隙的相处，她莫名觉得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所以她不想松开。
暮渊身子有些僵，与明珠微微拉开些距离，不到一天前，她还是孩子，陡然间长成少女模样，别说她了，就是暮渊自己也不大习惯。
“你想打败他？”
察觉到暮渊的僵硬，明珠顺势松手，低头掩住慌乱，从怀里掏出影珠，举到脸前。
“师父，我知道无天很厉害，但若我能打败这影珠里所有的魔物，是不是就有胜算了？”
“应该有的。”看见影珠，暮渊似想到什么，又道，“把青金剑给我。”
明珠召出剑递过去，青金剑浮起半空，剑身上水波纹漾动，随着暮渊指尖银芒绕动，渐渐凝成手环的模样。
“这剑源自天河之水，本身最适合木灵使用，但又对魔气十分敏感，所以你掉入虞渊后心神不稳，反会被它灼伤，我现在把它炼成手环，日后你便以本源灵力召唤剑气，这样就不会再被反伤了。”他声音平和，似乎并没有为刚才的事情介意。
明珠接过手环套在腕上，惊喜道，“谢谢师父！”
暮渊含笑点头，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得了新东西总是这般高兴。
还是等处理完青丘的事情，再教她知晓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事情，还可以解开喜魂或者爱魂的封印，让她去体验生命中更多的美好感受。
他想的这些，明珠一无所知，埋头摆弄一会儿手环，还是靠着暮渊睡着了。
许久，身下的地面震颤，将明珠惊醒，她睁开眼，天是亮了，却没有日头，星阵悬在泛白的空中，不那么刺目，也不像夜晚那般压抑。
暮渊静静伫立在在几步外，长身玉立，却有几分寂寥之意，周遭有一圈银色的结界，将两人护住。
明珠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正要说话，便见眼前的天地间，是一副无比可怖的景象！
结界外的狂风中，一条人首蛇身的巨兽，正在空中痛苦的挣扎吼叫着，它像被什么灼烧，身上的皮肉正一块块的掉下，血液如雨点飞溅，浸透了身下的大地，把远近大片山头都染成暗红的颜色。
若非结界，恐怕还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之气。
这是猰貐死前的景象，一次次的凌迟，在白日的星阵中每天重复一遍，入夜方得安息。
察觉到明珠过来，暮渊侧身挡住她视线，低声说：“别看了。”
明珠摇了摇头，这一幕太震颤了，只一眼就让人心魂难安，再说也根本挡不住。
巨兽的身体即便残破不堪，仍能遮蔽大半个天地，惨叫声如雷震耳，身上很多处已露出了白色的骨架，内脏仍在跳动，鲜血汩汩流淌……
然而他还是不死，生命顽固至极，定要坚持到最后时刻。
“不是说，星阵是镇压尸身的吗？既然猰貐已经死了，重现他的痛苦有何意义呢？”
明珠喃喃的问暮渊，“镇压他的神灵为什么要这样做？太残忍了！”
“这并非神明所为。”暮渊声音低沉，眸中怅然一闪而过，“是猰貐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明珠不解。
“星阵镇压的的确是尸身，但是尸身之中却封着猰貐的恶魂。”暮渊的声音不疾不徐，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其实，猰貐本是上古神族，因嫉妒生出了恶魂妖骨，堕落成魔，杀了同胞的兄弟后，虽然醒悟却也晚了，为了自惩，他跳入弱水受尽痛苦而死……然而即便如此，恶魂仍旧不灭，他便主动被镇压于此，虽然每日遭受凌迟之苦，也不愿堕入虞渊被驱使奴役。”
原来是为了封住恶魂？
明珠忽然想起在虞渊中看到的景象，那些如蝼蚁一般的身影，背负黑色的石块填补一道天堑……
那竟是永远不得解脱的惩罚？！
可无论凡人或者妖族，对于魔的见识和记述都太少了，她犹不能信，“难道……魔，真的是杀不死的？”
“还记得遇到的黑气吗？看似被斩灭，其实是被收回虞渊，继续为无天所驱使，只要他想，便能从黑气中让同样的鬿雀，讹兽，朱蛾重现于世。在虞渊，即便没有身躯，化为一缕黑气，也能意识到并承受无尽的痛楚，你所斩断的凡人受蛊惑所生的执念，不过是切断魔气在人间存在的方式罢了！”
明珠沉默片刻，“师父，我当初若不是栖身那具木雕，也会如此吧？”
还有昨日，若暮渊没有及时赶到，她扛不住堕魔，也会困在虞渊，成为身负黑石的魔族，被无天随意驱使，永无安宁？
暮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不怕，师父既救了你，就不会再让你堕魔。”
可她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何德何能，竟比上古时意志弥坚的巨兽还要幸运？
“为什么呢？”
也许是只余怒魂，让她一直以来，都少了些探究之心。
但即便不问出口，问题本身还是一直存在的。
“师父当初为何要救我呢？”明珠呐呐低头，“我只是个普通人，无论哪方面都不出奇，机缘巧合栖身在师父的木雕中，就是立刻把我那一缕怒魂杀死，也是完全应该的，可师父给了我这么多……”
身后的巨兽声音渐息，庞大的身躯开始坠落，那样有着通天之能的存在，都没有机会重新存活于世，偏偏她得到了，她应该得到吗？
“你能栖身木雕，也许并不是巧合呢？兴许是求生的**打动了神明呢？”暮渊看着她，眸中是一直不变的温柔，“不必妄自菲薄，要知道再普通的凡人，其情感也是弥足珍贵的，凡人时时都能感知到的喜怒哀乐，知晓爱和被爱的意义，因其脆弱，也更知生命的可贵，这一切怎能不令人动容？”
明珠愣住了，所以神明平等的爱每一个人，得到他的爱是应该的，对吗？
空中的猰貐悲鸣一声落地，生命终于走向尽头，血肉以极快的速度融化腐烂，暮渊撤去结界，对还在发愣的明珠说，“走吧，你大师兄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尾宿的星阵了。”
明珠赶忙按下心头的各种思绪，点点头正欲御剑，听暮渊又道：“已经迟了不少，还是师父带你吧，你抓紧我。”
说罢召出对战无天时的命剑，银芒刺目一闪，他站在剑身上冲着明珠伸手，明珠愣了一下，把手放上去，微微借力便跳到暮渊身后，想了一下，环住暮渊腰身，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做，心情非但不是快乐的，反而带了一点哀伤似的。
不知是昨日遭遇无天伤到了七叶莲台，还是她本就明白了许多，识海中的一瓣莲叶微微闪亮起，忧伤仿佛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明珠觉得眼眶酸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滴落。
风呼呼的刮过，明珠看见一个个不同颜色的星阵，脚下世间有的焦土遍地，有的苦寒无际，还有幽暗深潭之中，看不见一点光亮的孤寂。
还有一个个尸身也在眼前闪过：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他们有的曾是神祇，有的是异兽，但无一不是为了抗拒堕入虞渊的命运，宁肯被封入星阵，忍受无边的苦痛，也不愿被奴役。
“虽然堕魔了，但仍旧不肯屈服，可惜这世间却无人知晓。”明珠的手环在暮渊腰间，在他身后感叹，“不论神祇还是妖兽，其实都很令人敬佩啊！”
“事情若太过久远，便失去了本身的意义，世人知不知晓，早已没有关系了。”暮渊道，“而且文字记载的事迹，要么是激昂磅礴，要么是血流遍野，但对普通人来说，能够快乐的活着，哪怕短暂普通，也是最好的。”
“不。”明珠下意识的反驳，“师父，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为了自己的命运抗争到最后。”这样的生命，好像才更有意义。
暮渊闻言笑了，他拍了拍少女紧攥的手，“你已经很勇敢了！”
说着话，终于进入了第六个星阵，尾宿的星阵。
然而和预想的不同，叶悠他们并没有星阵中，这里也并非空空如也，反而弥漫着厚重的瘴雾，气味刺鼻。
看不见前方，暮渊收了御剑，带着明珠落地。
两人四下寻找片刻，人没有找到，反而在地捡到一枚传音佩，明珠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样式有几分熟悉。
“师父，像是刑天门的传音佩。”
暮渊接过来，只见这玉佩十分古旧，花纹摩挲的几乎都有些平了，中间一道裂纹，凝注法力后也毫无反应，看起来是无用了。
他摇了摇头，也是不解。
师徒二人又走了片刻，脚下地面忽然变软，低头一看，竟然是片沙地？！
想起紫芝遭遇，暮渊沉声道：“小心脚下，跟紧师父。”
“嗯。”
明珠答应了，伸手抓住暮渊衣袖，正要说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散，突然脚下似踩空一般，整个身子一沉，她正要叫，就看见暮渊也如她一般沉入了沙地。
沙地突然化成了水，偏又比水浓稠厚重，紧紧裹着两人，动弹不得，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拽向下方，瞬间沙子便没到胸前。
若凝聚灵力，便如紫芝所说，瞬间便被沙子吸走，暮渊费力的抬高手臂，然后再在指尖聚集银芒，但上方瘴雾似有所感，陡然浓烈起来，竟然把他的银芒都压了下去。
明珠的情形也差不多，加上手里攥着的衣袖竟突然化成水一般，从指缝中溜走，她向前一抓，却只抓到了一把沙子，心下大骇，一面大叫着“师父”，一面四下挥舞着手臂。
暮渊目力比明珠强一些，看清了身下的沙子如若活物，正簇拥着两人，向相反的方向涌动着，来不及出声，瞬息间便看不见明珠的身影了。
暮渊心下大怒，强行施法，银芒如波纹闪过，浓雾被击退了一些，但仍在周围萦绕着。
不过也知晓他的厉害，只要暮渊抬手，瘴雾便后退几步，然后再慢慢弥漫回来。
暮渊冷笑一声，收势不再动作，静静等着这浮沙和瘴雾的下一步。
很快，困住他的沙子中，隐隐有东西逼近，直袭腰腹处。
暮渊暗暗蓄力，那东西刚一触到衣襟便被他提了起来，是个只有小臂大小，脸像狐狸，身形如鳖，有三只脚，浑身长满了白色羽毛的虫子。
抓住它的同时，漂浮的瘴雾，身下的沙海陡然散开，暮渊立在原地，沙子从身上簌簌掉落，四周出现了一片幽绿的竹林。
手里的虫子吱吱叫嚷：“快放开我！放开我！”
暮渊把他举到眼前，叫出了它的名字：“原来是蜮虫！”
这种虫子生在水里，生性胆小怕事又浑身绵软，连攻击的武器都没有，于是便只能含起水底泥沙攻击路过的人和动物。
但是若有人在水里洗澡被这种虫看见，它便会化出人身，射出的沙粒也会使人被蛊惑，与其交合生病而亡，与狐族魅惑凡人相似，它们也称自己为水狐。
暮渊倒不担心明珠会被蛊惑，她七魂不全，除了愤怒很难被引出什么别的情绪，但是终归前两天她还是个孩子，此刻陡然长大了，也并不适合立刻知晓男女之事。
“什么虫，我是狐族！”
蜮虫扭动不服，暮渊不耐烦跟它废话，只问：“我徒儿呢？”
“我不知道！”蜮虫鼓着腮帮，眼睛咕噜噜转动，“你凑近些我才告诉你。”
暮渊冷笑，抬手在它脑后一拍，蜮虫被拍的吐了口沙子，呛的它自己也咳嗽不止，等吐干净了，暮渊才把它再提起来，问道：“这回肯说了吗？”
蜮虫翻着眼睛，几乎喘不上气，“浮沙海……咳……咳……浮沙海里又不止我一只蜮虫，我不知道……”
听他说出浮沙海三个字，还自称水狐，显然是有些修为的，多半没干好事，暮渊脸色沉了沉，“这里是尾宿的星阵，浮沙海为何会出现在此？”
浮沙海本是弱水河底的的泥沙，弱水因为可以连通虞渊，被整个封入人间和仙界交接的上灵境，留下河底的浮沙海早已干涸消散，此时竟能出现在星阵中，还被放入蜮虫，说没有外力干涉，傻子都不信。
蜮虫已经放弃了抵抗，有气无力的承认：“是有人放进来的，但我真不知道是谁。”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蜮虫哭丧着脸，老老实实的说：“我和伙伴本来在南方的一条小河里生活，是突然有一天被抓来扔进这沙里的，刚开始差点被呛死，后来好不容易适应了，有一天又听见有人说：‘把浮沙海放入星阵，不论是蜮虫汲取他的力量还是他苏醒过来，借着浮沙海出阵，都对我们大有益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这样微末的小妖，知晓这些也属实是巧合，虽然没有更多细节，但也差不多印证了暮渊的想法。
尾宿星阵，也许不是空无一物。
不过此时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明珠，暮渊在蜮虫身上加了一道封印，让它带自己去寻消失了的浮沙海。
感谢新来的小天使，祝大家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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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