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煊看了眼陆炳生说:“岳父不必送了。”
说完,目光再次落在陆晚身上,“下午我再来接你。”
陆晚轻轻摇头,黯淡的目光像蒙着一层灰,粉唇不自觉拉成了直线,微风拂过,她耳畔的步摇轻轻晃动,“我自己回就行,没多远,公务要紧,世子不必特意跑来。”
她如此体贴,倒让傅煊生出一丝不忍,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如刀削般俊挺,剑眉下那双凤眼柔和了两分,“届时再看。”
两人之间生疏又客套,全然不似新婚的小夫妻。陆炳生瞧在眼中,只在内心微微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
很快便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卫氏并未出席,只让丫鬟过来传了话,说身体不适,不过来了。
陆炳生沉默了一瞬才道:“既不适,那就好好休养吧,咱们仨吃。”
席间,陆青煦一直在活跃气氛,一顿饭吃得倒也算和谐。
用完午膳,陆青煦才过去探望卫氏,他走后,陆晚便屏退了丫鬟,随着陆炳生去了书房。
窗外一株梧桐树探出枝桠,几只麻雀落在了枝头,啾啾声清脆清扬如玉珠落盘,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陆炳生示意她坐下说,自己也坐了下来,他误以为陆晚是想替陆盼求情,率先截断了她的话,“我主意已决,你不必为她求情。”
陆晚没想求情,虽然她是自愿服的毒,陆盼也存了害人之心,下毒本就不对,犯了错,理应付出代价。她做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轻拿轻放,她只会越来越无法无天。
陆晚将礼单递给了他,说:“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这四抬嫁妆是老家添的,爹爹可看过单子?”
陆炳生点头,嫁妆多了什么,他心中有数,又将礼单给了她,“给你你就拿着,你一个堂伯从事了商贾,我也资助过他一笔,看我不肯要分红,他便折成嫁妆给了你,你收着就行,不必告诉你母亲。”
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最后一句话,却让陆晚心中又沉了沉。
若真是堂伯给的,为何要瞒卫氏?
陆晚踟蹰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口,“爹爹,母亲并非我的生母,对吗?”
她话音刚落,突然传来“砰”的闷响,一只呆头呆脑的麻雀,飞进了室内,撞在了镂空博古架上,扑棱着翅膀东倒西歪地飞走了。
陆炳生神色不变,只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胡说什么,你就是晚儿,谁在你跟前乱嚼舌根了?你母亲,还是赵嬷嬷?”
他这态度,摆明了不会坦诚。
他初来京城,每天很多应酬,陆晚也不想惹他心烦,摇了摇头,“不是,我就是觉得,我和母亲一点都不像。这不是怕您找错了吗?若没我,说不准妹妹就能如愿嫁给世子。”
“别听你妹妹的胡言乱语,这桩婚事,打一开始就只属于你,她就算想抢,也抢不去,晚儿,你既已出嫁,就安心和世子过日子。”
清楚从他这儿得不到想要的,陆晚也没过多问,从陆府出来时,申时刚过,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候了,陆晚掀开帘子。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百子图地毯,傅煊正倚在梅花纹靠枕上,腰间玉带更显得他肩宽腰窄,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本书,骨节处泛着冷白的光。
陆晚略有些诧异,“世子?”
陆晚本以为他只是客套一句,没想到真来了。
傅煊微微颔首,拜完堂,他便丢下了她,合卺酒都没喝,这两日又一直在忙公务,也没在府里多待,两人既已成亲,傅煊总得给她一些体面,是特意拐来接的她。
看她这反应,似乎并不期待他来接她,傅煊神情微顿,淡淡解释了一句,“恰好回府取个东西,顺道接一下你。”
陆晚点头,坐在了他对面,她生了一副弱柳之姿,小脸巴掌大小,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此时,眼睫低垂,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端的是我见犹怜。
傅煊这个无甚同情心的人,都多看了她一眼,锦衣卫耳目众多,哪怕不曾让人调查过陆府,傅煊也知晓一些事,好比卫氏待她不算好,两姐妹的相处也不算和睦,陆盼还曾质疑过婚事的不公。
傅煊并未深究,眉头却不由蹙了蹙,在自己娘家尚要受委屈,性子如此软,在国公府只怕也讨不了好。
旁人暂且不提,单他母亲都够她喝一壶的,反倒是其他人好笼络一些。
马车途经安平街时,暮色已浸透青石板路,沿街店铺的灯笼依次亮起,夜风一摇,恍若流淌的星河,马车走到中间时,浓郁的甜香味涌入鼻端。
傅煊喊了声停,车帘掀起时,她听见傅煊让小厮打包一些糕点,陆晚不由抬眸,他的侧脸被灯笼染成橙黄色,修长手指握书的模样,竟比执绣春刀时多了三分烟火气。
回府后,傅煊让人将糕点给老太太送去两盒,给陆晚留了两盒,几个妹妹也各送了一盒。
府里没什么秘密,他斥责傅灵的消息,经过几个时辰的发酵,已传遍整个国公府。
回清风堂的路上,陆晚偶遇了两三个丫鬟,一个个皆恭敬无比,连琉璃都察觉到了区别,傍晚她去厨房取膳食,伙食明显好了不少,之前伙食必然被克扣了,琉璃忍不住暗骂了好几句,“一群看人下菜碟的狗东西。”
骂完,又嘀咕一句,“也亏得世子是个拎得清的。”对傅煊的印象倒是稍微改观了一点点。
陆晚浑不在意,奴才们的踩低捧高、见风使舵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今日她得了世子的维护,他们便有所改变,改日若是被世子厌烦,指不定又是一副嘴脸。
人呢,还是得自己立起来才行。
清风堂外栽着几株木绣球,夜风过处沙沙作响,陆晚又看了眼自己的嫁妆清单,庄子离京城不算远,铺子也都在繁华的街道上,盈利可观。就算日后和离,也足够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可这笔嫁妆,陆晚总觉得有蹊跷。
十二岁那年,回山东奔丧时,陆晚见过这五位堂伯,几人都没能考上秀才,也不曾经商,短时间内想将生意做大做强,并非易事。
印象中他们几人都对父亲推崇备至,也一直在督促子侄上进,应该不会突然跑去经商才对。要知道在大魏,商人之子虽能参加科举,说出去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商人的地位仍旧低下。
如今又牵扯到她的身世,陆晚总觉得这笔嫁妆或有隐情。如果能查清嫁妆的来源,说不准就能查到她的身世。
她让琉璃拿出了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五张百两银票,这是爹爹额外给她的,让她打点下人,她让琉璃取了一百两,吩咐道:“你明日出府一趟,买十几个丫鬟小厮吧,要机灵,能吃苦耐劳的。”
主子身边可用的人确实少,如今嫁妆多,花掉一百两也不心疼,琉璃爽快地应了下来,“主子放心,奴婢铁定办好。”
她看似冲动,人却很机灵,帮陆晚办过不少事,陆晚自然放心,“另外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兄长。”
陆晚出嫁时不仅带了琉璃和琥珀,还带来两个小厮,其中一个便是琉璃的兄长,墨砚,是个稳重的,办事很稳妥,就是不太爱说话,另一个叫观言,嘴巴甜,很机灵,两人正好互补。
“再拿一百两给你兄长,让他跑一趟山东,仔细打听一下我几位堂伯,看看有无近期发财者,可曾给我添过嫁妆。”
琥珀闻言,心神一动,她仍旧像一道影子,立在一旁,并未多问一个字。
琉璃点头应了下来,陆晚又说:“你也帮我打听一件事,看看这几年父亲身边,可出现过其他女子。”
卫氏既笃定她是外室女,应是有这么一个人,让她产生了怀疑。
虽然不觉得父亲会养外室,若真查出这么个人,离她的身世应该能近一些。
陆晚中毒在身,这会儿全靠药丸撑着,吩咐完,往榻上一歪,便睡了过去,陈嬷嬷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得知她又睡了过去,便回主院复命去了。
听雪堂内,秦氏一袭素衫,手里端着药碗,正伺候国公爷用药。
他精神头大不如之前,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说句不中听的,秦氏都怕他走在老太太前头,于他来说,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若非他身子骨差成这样,秦氏也绝不会点头同意这桩婚事。
待他睡着后,秦氏才退出来,去西厢房见的陈嬷嬷,陈嬷嬷将陆晚身边的情况说了说,“身边这两个丫鬟,琥珀沉默寡言,不争不抢的,凡事都是琉璃出头,她倒像个老实人,琉璃倒是护主护得紧,有几分小聪明,瞧着却不够稳重,不足为惧。”
秦氏低头瞄了眼自己涂了蔻丹的手,方慢悠悠开口,“她呢?”
陈嬷嬷这才如实说:“世子妃这两日,吃了睡,睡了吃,两耳不闻窗外事,瞧着倒很沉得住气。”
秦氏哼了一声,“新嫁娘哪个不谨言慎行?她倒是心大,大白天都能睡得着,谁家新娘子如此惫懒,当真是没规矩,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秦氏心中不大痛快,她睡眠不好,但凡听到点动静儿就会醒,怕陆晚过来时,惊扰她的睡眠,才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几个孩子同样免了。
她倒好,整日闷屋里睡大觉。
秦氏整日操持家务,劳心劳力,鬓边都长了根白发,这会儿心中愈发憋闷,“她倒是清闲,明日喊她过来。”
“是。”
傅煊呵斥傅灵的事,秦氏也听了一耳朵,又问其他丫鬟,“灵儿怎样了?”
“姑娘还躲在屋里呢,一下午都没踏出院子。”
傅灵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怕闷,每逢休沐日不是在园子里喂鱼,就是喊手帕交们来府里热闹,时不时还要嚷着去街上玩,这般躲着不见人,一准儿是嫌跌面了。
秦氏一边恼儿子过于严厉,一边又怨女儿没规矩,她身为长辈,可以不满这桩婚事,也可以挑陆晚的错,哪轮到她这个小姑子来轻视?也难怪儿子生气。
秦氏半晌才道:“她一向好面子,当着煊哥儿的面,虽服了软,未必心服口服,你且盯着些,别丢人丢到外人跟前去。”
陈嬷嬷恭敬应了一声。
待陆晚醒来时,已然戌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傅煊仍旧没回来,只让小厮传了话,说晚上不必等他。
为了防范盗贼、流民,大魏有严格的宵禁制度。锦衣卫要与五城兵马司分工合作,须负责重点区域的巡查,今晚注定不太平,一部分人巡逻时,傅煊带着锦衣卫去了京郊。
根据描述,画出画像后,这两天锦衣卫便一直在搜查画上的人,最后发现他是四皇子庄子上负责采买的管事。
白天人多眼杂,怕走漏风声,让四皇子提前得知消息,将人藏匿起来,傅煊特意等了等,宵禁后,一群锦衣卫悄无声息将庄子包围了起来,一只苍蝇都没放飞。
陆晚便也没等他,亥时便歇下了。
翌日,卯时刚过两刻,伸手不见五指之际,陈嬷嬷便带着一众丫鬟,来了清风堂,她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灯笼,丫鬟手中则端着水盆,拿着毛巾等物。
尚未走到门前,一道紫色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突然挡在了她跟前。
陈嬷嬷吓得后退了一步,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挡在门前的并非旁人,女子身姿笔直,一头乌发高高挽起,狭长的眉眼,竟显出一抹攻击性来。
是世子妃的丫鬟琥珀。
陈嬷嬷按了一下怦怦乱跳的心,道:“夫人有令,今日让世子妃去听雪堂一趟,许是有要事。”
琥珀站着未动,没让开,也没进去喊人的意思,只瞥了眼天色,提醒她“时间尚早。”
陈嬷嬷本以为琥珀是个老实的,谁料竟是个刺头,她一时气恼,声音也提高一分,“琥珀姑娘,这是何意?”
琉璃听到动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穿上鞋,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来,这才得知夫人有事寻主子。
琉璃不清楚这位嬷嬷是故意不通报请示,还是见她直接进主子的屋子,才有样学样?
她拉拉琥珀,面上带了笑,“嬷嬷勿怪,琥珀姐姐是怕你们扰了世子妃休息,除了世子爷,不让任何人靠近世子妃的住处,她就这么个脾气,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给面子,不是有意冲撞您,世子妃还未起,嬷嬷先在外稍等片刻吧。”
陈嬷嬷颇有些憋屈,身为秦氏的陪房,连秦氏的院子,她都是想进就进,此时竟被两个小丫鬟拦了下来,一个笑脸相迎,却让她稍等,另一个……
她的目光又在琥珀身上打了个转。她已退让到阴影处,瞧着不吭不响的,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之前倒是小瞧她了。
琉璃将陆晚喊醒后,才让陈嬷嬷进来伺候,陈嬷嬷倒是沉得住气,进屋后,脸上并未有丝毫的怒意。
陆晚穿戴好,才笑着看向陈嬷嬷,“嬷嬷今日好早。”
之前两日,她都是候在门外,听到室内传来动静,请示过傅煊,才会进来,听琉璃的意思,她刚刚想直接推门而入。
傅煊一不在,原形毕露了?还是说,想试探一下她的态度?若是个好欺负的,以后就活该被拿捏?
陈嬷嬷眼观鼻,鼻观心,道:“夫人有事吩咐您,奴婢瞧着天快亮了,想着您既要过去,不若早起会儿,向夫人请个安,当年夫人刚嫁来时,晨昏定省就不曾落下过,夫人体恤归体恤,世子妃总要聊表一下孝心不是?”
琉璃暗自咬唇,这老虔婆,主子要不要表孝心,哪里轮得到她做主?果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陈嬷嬷本以为陆晚会羞愧,会惶恐,毕竟小门小户出来的,乍一嫁入高门,听到提点,就算不感恩戴德,也理应做出改变。
岂料,却见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拿出一支白玉簪,把玩了一下,方不紧不慢道:“嬷嬷这是何意?想给我扣个不孝的帽子?”
陈嬷嬷冷汗一下冒了出来。
她再是夫人的心腹,终究是奴才,这番话若传出去,焉有她的活路?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道:“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是奴婢嘴拙,词不达意,只是想提点世子妃一二,您刚嫁来,不了解夫人的脾性,老奴只是觉得,您晨昏定省若日日不落,也能和夫人早点熟悉起来。”
明晚十点见,比心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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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