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煊身体有些僵硬,紧跟着又听见一声极轻的呢喃,像是在喊,“娘亲。”
傅煊攥住了她的手,起身坐起,修长白皙的左手顺势拉开了帷幔,窗外夜色似泼墨一般,天上一颗星辰都无,唯独一弯明月冻在遥远的天际。
室内燃着烛火,青釉莲瓣烛台上蜡泪层层堆叠,烛焰被窗缝渗进的寒风左右低伏,好似随时能熄灭。
床上小姑娘缩成一团,纤长的眼睫湿漉漉的,小脸苍白一片,一声声似梦呓似小兽的悲鸣,泪珠儿更是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不一会儿白净的小脸便湿漉漉一片,小模样可怜巴巴的。
胸中憋着的那股邪气,终究是散了大半,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放松了力道。
傅煊冷着一张脸,将她冰冷的手丢到了一旁。碰到她泛凉的手腕时,傅煊才瞧见她虎口处也有一层薄茧,像是自幼用惯兵器的样子。
傅煊微微拧眉,手指搭在了她脉搏上,她手腕纤细瓷白,烛火一照,恍若新雪上的梨花瓣,入手恍若寒玉一般细腻冰凉。
傅煊敛神,感受起她脉搏的跳动。
他自幼爱看书,涉猎很广,加之父兄,母亲身体都不大好,他暗中翻过不少医书,虽学得不精,多少懂些皮毛。
她脉象虚浮,细则气衰,不像习过武,细诊之下,脉气浊而乱,五脏虚,元气也虚,绵绵去如弦绝,难怪身子骨弱成这样,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还整日嗜睡。
心中的怀疑散了大半。
谁能想到,白日里沉着稳重的人儿,到了夜里,却是个只会偷偷哭鼻子的小姑娘,不知道的定以为国公府给了她天大的委屈,让她做梦都在找娘?
傅煊没忍住戳了她一下。
小姑娘仍陷在梦魇中,嘴里喃喃着娘亲。
她小脸苍白,双眸紧闭,哭起来也没甚声音,一颗颗眼泪滚入了乌发中,像极了陷入绝境的小动物,等着人拯救,傅煊这般冷心冷情的性子,都不禁抬起手,盖住了她湿漉漉的小脸,“睡觉。”
这一声比起安抚,更像命令,小姑娘却奇迹般安分下来,抽抽搭撘停了哭泣。
陆晚根本不知道自己又梦魇了,她刚被带到陆府时也经常做噩梦,后来琉璃会陪她一起睡,再稍大些就好了。
这一觉她睡得神清气爽,用完早膳,便带着琥珀去了国公府的花园,琉璃则去了牙行。
天公作美,晴空蓝得发脆,一丝云絮也无,阳光倒是驱散了寒意,两人抄了近道,尚未靠近,便听到了叮咚的流水声,一个十指宽的小瀑布,从假山倾斜而下,汇入溪流中。
不远处有水榭、凉亭,再往西有赏景的楼阁,阁楼下是大片的花圃。花圃也很有讲究,分为了桃园、菊园、梅园,每个季节都五彩缤纷。
亭子里已经聚了几位贵女,个个都一身华服,头戴精美首饰,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陆晚还未走近,便听到了一声调侃,“灵妹妹,你这位嫂嫂,还真是姗姗来迟,偏远之地出来的人果真没规矩,连主家先到的理儿,都不晓得,你和她肯定处不来吧?”
说话的是武安侯府的三姑娘,陈茜,她一说完,众人都捂唇笑了起来。
傅灵之所以邀请陆晚,就是清楚这些贵女会看轻她,想挫挫她的锐气,别以为有哥哥护着,就高枕无忧了,出门在外,可没人帮衬她。
听见众人的嘲笑,她也觉得丢面,一时都有些后悔邀请了她。
这时却听见一道动听的嗓音,“这位姑娘还真是好大的口气,金陵东濒长江,西连皖南山区,南邻浙江,北接南直隶,自古以来就是繁荣昌盛之地,还曾是多朝古都,在你眼中竟是偏远之地?”
众人不由转头,少女莲步轻移,淡紫色衣衫如水波漾开,头上斜插着那支白玉簪,更衬得她肌肤赛雪,清丽绝伦,一出现竟是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教人疑是仙子谪尘。
大家正诧异京城何时出了这么一位美人,就听她继续道:“金陵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出过不少大儒,连当朝大儒顾阁老和贤妃娘娘都来自金陵,难不成在你眼中,他们也没有规矩?”
这话一出,顾阁老的小孙女,顿时不高兴了,瞪向陈茜。陈茜有些慌,忙说:“我可没这么说,也没瞧不起金陵人。”
陆晚不紧不慢哦了一声,“没瞧不起?可我便生于金陵,长于金陵,姑娘口口声声我来自偏远之地,难不成只知道我来自偏远的上元县,不知道上元县隶属金陵?”
众人都有些诧异,这才留意到,她并非双鬟髻,一头乌发挽成了灵蛇髻,露出的脖颈纤长漂亮,让人移不开眼。
原来她便是陆晚。
陈茜一张脸愈发胀得通红,“谁说我不知道?你身为傅灵的嫂嫂却不待客,本就没规矩,还不让人说了?”
陆晚缓步走来,金线密织的牡丹纹在阳光下粼粼闪烁,每走一步都似有流光闪过,周身的气度,说句贵不可言都不为过,哪里有半分小家子气?
她脸上甚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我刚嫁来国公府,对府上尚不熟悉,今日也是受邀来的此地,不曾晚上半刻钟,只因没早到招待你,便是没规矩?那后面来的,在你眼中,岂不是更没规矩?”
说话间又来了几位贵女,这几人,也听见了这话,一个个皆看向陈茜,陈茜更下不来台了,一张脸更是臊得通红,“你少胡说八道,我可没说旁人的意思,你是傅灵的嫂嫂,本就应该早到。”
“我应不应该早到,是我和傅灵之间的事,姑娘一张嘴,就数落别人没规矩,可真是有规矩,不知是哪府的姑娘,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这话一出,人群里传来一声“噗嗤”,有两人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还有个清脆的声音说,“她是武安侯府的。”
陈茜又羞又气,不由看向郑国公府的二姑娘,魏婉清,她之所以踩陆晚,不过是讨好她,京城谁不知道,魏婉清心悦傅煊。
魏婉清却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目光淡淡地落在陆晚脸上,神情无异,手中的帕子却险些捏皱,她一向自持美貌,为了出席这个宴会,将陆晚比下去,还特意穿了身海棠色衣裙,打扮得无比艳丽,这会儿一看,自己竟是被她衬得俗不可耐。
陈茜的二姐陈琦今日也来了,她是武安侯府的嫡次女,一贯瞧不起姨娘所出的陈茜,瞥见她求助的目光,不由斥责道:“还不赶紧向世子妃道歉?是不是非要丢尽侯府的脸面才作罢?少让你往姨娘房中跑非不听,愈发上不得台面。”
这话不可谓不狠,陈茜自知丢脸,跺跺脚,一扭头,哭着跑开了。
傅灵莫名有些解气,扬起下巴,对身边的丫鬟说:“还不赶紧送送陈姑娘?”
她一袭湖水蓝交领短袄,袖口绣兰花,配着月白长裙,抬起下巴时,宛若初绽的栀子,神气中透着抹稚气。
丫鬟忙追了出去。
魏婉清看了傅灵一眼,压低声音说:“好好的赏花宴,闹成这样,你这位嫂嫂倒是牙尖嘴利,难怪你不喜欢她,竟是半分面子不给你留。”
傅灵一怔,对啊,这是她的宴会。她竟半分情面不留,果真是小地方出来的,还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顾阁老的小孙女顾怡一脸雀跃地走到了陆晚身侧,她是个爽快性子,就喜欢有仇必报,陆晚怼人的这番话,很对她的脾气。
她眉开眼笑的,明亮的眼睛好似一汪月牙,说:“世子妃真是好口才,没想到你还知道我祖父来自金陵,我幼时也曾去过金陵,确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难怪能生出陆姐姐这般妙人,嘿嘿,我没喊错吧?我今年十五,下个月及笄。”
女子十五及笄,但是在大魏尚未及笄,便已出嫁的比比皆是,顾怡这才多问一句。
陆晚也笑了,“没错,我上个月已经及笄了,妹妹怎么喊都行。”
顾怡嘴巴甜,也善交际,是个很讨喜的性子,陆晚颇觉投缘,便和她多聊几句,傅灵瞧见后,忍不住撇嘴。
片刻后,便听到魏婉清提议玩行酒令,众位贵女聚在一起时常玩这个,倒也没人反对,都是名门贵女,自幼有夫子教导,就算不饱读诗书,吟诗作对也不在话下。
顾怡觉得无趣,只一眼,就能看出魏婉清的小算盘,无非是觉得陆晚出身不高,想必学识有限,有意让她丢丑呗,她并不喜欢魏婉清的做派,当即反驳,“整日行酒令有什么意思,就不能出点新花样?”
自打皇上不再勤政后,顾阁老在朝中的威望便达到了顶峰,顾怡又是顾府唯一的嫡小姐,自然多的是讨好她的,当即有人附和,“对啊,玩个新鲜的吧。”
魏婉清有些下不来台,微微咬了下唇,脸上多了抹难堪。
傅灵一向与她交好,见她如此神情,也有些不高兴,她之所以不喜欢陆晚,一是嫌陆晚身份低,配不上哥哥,二便是因为魏婉清。
她和魏婉清自幼相识,也知道魏婉清喜欢哥哥,早将魏婉清当成了自己的嫂嫂。
她握住魏婉清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想到陆晚走个路,就气喘吁吁的模样,忽地计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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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