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之后,再次来到阔别两百多年的北境,苏璃倒没有太多的恍如隔世之感。她对北境印象较深之地不多,仅有玉门寨、松桥镇、罗浮岭、圣临山脉等几处区域。而这个“等”字,究竟包括哪些苏璃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显而易见的是,并不包括这刚刚渡海而过的岸边。
回首时,除了一望无垠的海面,什么都瞧不见。
她并不能确定瑾白是否已经离开,至少在她即将看不见东洲地平线的时候,还能见到那抹温柔而缥缈的身影。
叹了口气,算是对那姑娘的告别。于是她转身走上山坡,再不回头。
有些人有些事,的确是很可惜。但要是一直执着于那些可称可惜之事,保不齐会有更多类似的事发生所以,该放下的时候,也就该试着放下,大步往前走便好。
……
也不知是北境的整体环境变好了许多,还是恰为巧合,苏璃这一路上,竟也不曾见过劫匪或是强盗等货色。
在诺德尔撒,但凡有几分能力,不论是加入宗派还是家族,总有更好的路子要强过半路劫道。所以,真正干这种事的,大多是没什么资源的底层修者、甚至都不是修者只是常人。修者自然不是他们所能抢劫的对象,毕竟这世界很大,修者之于常人还是太少见了些,浩如烟海的常人,才是他们的狩猎目标。
对于这一类人,苏璃曾在东洲的时候便没怎么为难,只要不是穷凶极恶的恶劣之辈,教训一顿放走便是。而今在北境,行了一日,也曾路过镇子村落,扰过人烟,却再未见到劫道者。
许是当年洛魂所言,令得司宗主也有几分触动,于是便将北境打造成一个更加美好的地域?
——丝毫不知今时圣临圣女谓谁的苏璃如是想着。
她来到诺德尔撒还不满一年的时间,且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和洛魂的旧识拉扯,并未与如今的江湖产生什么联系,对于江湖传言可谓是知之甚少。
不过,随着她独行的开始,当下江湖的面貌,也将逐渐向她展开。
第一幕,便教会了她沧海桑田。
她遇见了一条溪流,不大,水流平缓,从山中林中来,往北蜿蜒而去。苏璃隐隐有所感,顺着溪流而下。于是,便见到了……
她什么也没见到。
记忆里,这里应该是有一座矮山的,从山中会流下一条更大些的河,所沿的溪流与那矮山中的河便应在眼前交汇;而眼前,矮山不再,河流不再,交汇处沿过去,形成了一个很小的湖泊,沿岸有青葱的竹林,不算很密,但长势喜人。
记忆里,交汇之后的河流下游,应是有一条人工挖通的沟渠。此处井深太过,井水取用不便,将水引去聚落之外,既能供给平日里水的用取,也能起拱卫之用;而眼前,经过湖泊再远些,是一片青绿皆有的荒地,哪怕是季春时节,哪怕是北境南边,此地依然难以见得处处绿色,其苦寒便可见一斑了。
而那些泥墙、篱笆、拒马、箭塔乃至高低错落的房屋,都只存在于记忆当中了。而那名曰“玉门寨”的村落,以及村落中苦苦挣扎的人们,更是如火中飞灰,无处可寻。
于是,她走到了湖边,任凭春风将记忆里的夯土墙垣吹散成远去的蒲公英。俯身掬水,指缝间流走的凉意,像是旧时山雪该有的模样,可指腹触到的湖底沉泥里,再刨不出半片陶碗残骸。
二百余载寒暑,于天地不过一瞬,于这方山水,却已足以磨平矮山、填塞河渠、湮灭聚落。往昔汲水的喧嚣、寨墙的守望、乃至那些挣扎求存的身影,尽如眼前这湖底沉泥,深深埋藏,再无声息。
岁月如刀,无声无息,将玉门寨的轮廓从大地上细细剜去,只留下这片陌生的湖泊与疏竹,以及湖面上,她孤零零的倒影。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凉,并非仅来自湖水,更源于这沧海桑田的无情淘洗,如深秋薄雾,悄然漫上心头。
只是,这种情绪,并不长久。
溯着荒滩往北行去,指节叩上新生的青竹,闷响惊起不知藏匿何处的白鹭。那禽鸟振翅,带落竹叶上的水珠落入湖中,便惊起无数涟漪。
湖中倒影,可见那双眼眸深处初时的迷惘与淡淡的感伤,但她并未如腐草般沉沦。脚下新生的青竹,根须正牢牢抓握着这片陌生的土壤,纵然季春苦寒,绿意亦倔强地刺破荒滩。湖面涟漪沉静以后,映照的不仅是此刻的天光云影,亦仿佛能穿透时光,映出那曾经潺潺流淌的河流与矮山倔强的轮廓——它们并未真正消失,只是化作了另一种形态,融入了这片土地更深的血脉。
指节再次叩响青竹,沉闷的回响中,她仿佛听见了旧时寨墙夯土的余韵,亦听到了脚下大地深处,新的生机正悄然萌动。
“俱往矣……”
一声低叹,轻如风拂竹叶,散入湖光山色。然而,那叹息的尾音尚未落尽,便被一种更为沉静的力量所取代。苏璃挺直了脊背,目光自粼粼湖面抬起,越过新生的竹林与荒滩,投向更远的、被春风唤醒的旷野。
逝者如斯,沉溺于感喟不过是徒增枷锁。玉门寨的烟火虽熄,但山河犹在,草木更生,前路便在脚下延展。她虽不知当年洛魂走后此地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清楚,尽管过往深埋,但沃土之中,皆是新生。她不该停留在此,她的目光与脚步,只属于前方那亟待书写的崭新篇章。
前路,还有人在等她。
于是,就如同二百余岁之前的他一般,一路溯北而去。
不同的是,曾经的他,背负漫天星光;如今的她,面迎满天朝阳。
苏璃记得,再往北十里地,便是松桥镇,是洛魂曾经启程前往圣临的起点,亦是洛魂历经四海阁之变的一大转折点。
只是,今生还未抵达那镇子,却遇见了另一行人。一行六人,男男女女,都是些年轻人,衣着以浅色为主,简约但并不朴素,坠饰瞧着便绝非凡品。而他们还有着共通的特质,眉心点血,腰间别剑,衣袂飘飘烨然若神人。
恍惚间,苏璃仿佛又回到了久远之前,曾有个姓邵的白衣少年,似乎也是如此装束。而那种满了杨梅树的山川之中,还残存着杀人之后夺路而逃、被老辈人的惩治去了半条命的过往。
说实话,她对珠玉剑宗没有太多恶感。无非是几个不学无术的蠢蛋而已,仗着家中关系进入仙门修行,却又不肯真的好好学些本领。按他们那时的丑恶表现,换作如今苏璃也是要杀他们的。
而剑宗的老辈人也并非不能明察秋毫,只是碍于人情世故,没法做到尽善尽美。彼时的洛魂出手,不啻也是帮他们除掉了门中恶少。只是,不论如何还是他们自己宗门的人,被杀自然不能草草了之,便有了那两树枝的惩戒,原是一人一道各受个不致命的重伤,可洛魂偏要一人承担,便又挨了不少苦楚。
换个恋爱脑的角度来想,璟玉真人,怎么不算媒婆呢?也正是他这随手的惩戒,便让洛魂与奏之间关系愈发紧密。虽然结束是个悲剧,但璟玉真人也算尽力了,要怪,只能怪洛魂那家伙不争气。
想着这些,苏璃也不禁一笑。而这一笑,也被对面走来的年轻人所注意到。
该说不说,苏璃看他们觉得仙风道骨的,而在他们眼中苏璃又怎会是简单角色呢?
试想,在草木青黄不接的稀疏林地,从东南边走来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的脸颊柔美万分,纵然不施粉黛,依然美妙绝伦。衣裳恰是算不得单薄的春装,粉白如初夏时的菡萏,合身而不臃肿,仅有的几处饰品,亦是价值不菲。
到这里,其实还只是像个独自跑出来的富家小姐。可若是对上她的眼,看见那双眼在平静之下藏着的坚韧锋芒,瞧见她在笑时眼中也会闪过的凛然,注意到她算不上优雅但沉稳非常的步调,怎还会觉得她是普通人?
途中偶遇而已,与人为善,也起不了什么冲突。领头者身为大师兄,自然要做出表率,于是微微一笑,偏过身子,正对苏璃行了一礼:“师兄。”
苏璃顿足,笑脸回礼:“师兄。”
“师兄从何来,去何处?许是我们师兄弟还能为师兄指路。”领头者心中暗叹了几声该女子的美貌,表现上并不落半分礼数。
“此去松桥,不过几里地,不必劳烦师兄。”苏璃回应。
“沿此路溯北四里便至。也巧,我们方从松桥离去。”领头者道。
“谢过师兄。”苏璃行礼。
“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友好的招呼与对话,便就此落下了帷幕。苏璃对珠玉剑宗的印象更好了几分,也便更觉得邵允这宗门没选错;而珠玉剑宗之人也因和某个可能是强大修者、或者未来可能会变成强大修者的路人结了个善缘而高兴。
所以,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