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烨什么都没有多说,就像她从前每一次把话藏在自己心里的经历。
正儿八经地做宗门圣女,可不是像奏那样当个漂亮的吉祥物便好了。圣子圣女一职,向来是与宗主继任者挂钩的,如当今宗主司无琰,在厉山城执掌宗门时期便是宗门圣女,并在其走火入魔而亡以后继任。因此,在圣女这一阶段,理应学着如何打理宗门了。
只是,这一阶段,宗主只与她作了简要梗概,便由她自行理解。任凭她再聪慧,宗门事务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掌握的,尤其是这么一个庞大而又冗杂的宗门,更是难以治理。
所幸,宗主也没打算全权交给她;
所幸,宗主已经打好了革新底色;
所幸,身边还有懂些门道的竹歌帮衬着。
青烨总是想,竹歌才是最该当宗门圣子的人选。他是音修,但十八般武艺都会一些;他很聪慧,人情世故也老练得很;他有威望,宗门后辈子弟谁见了他都会欣喜而行礼;他很亲善,常与众弟子打成一片。要说缺点,大约就是为人过于随和,总应附他人之言,却不提自己的看法。青烨也曾气不过骂他,浪费那份聪明才智了。可他总是笑,说他是绿叶,也只能是绿叶,天生就是用来衬花的,这是他的路。
若从上帝视角来看,竹歌此人便如他手中那温润的玉箫,其声清越,能调和诸般音色,自身却从不强作那喧宾夺主的高亢。他心思玲珑剔透,宗门内大小关节、人情往来,皆如熟稔的乐谱般了然于胸。弟子们遇了难处,无论是修行滞涩,抑或是俗务缠身,寻到他跟前,总能得几句切中肯綮的点拨,或是一个春风化雨般熨帖的安排。久而久之,其威望并非刻意经营,而是这润物无声的帮衬里,自然积攒下的敬重。
他聪敏过人,世事洞明,若论筹谋决断之能,未必逊于青烨。然其性情深处,却似藏着一泓过于澄澈的静水,映照万物,自身却无甚波澜。遇事也总是倾听后附议,鲜少直陈己见。非是不能,倒似不为,那份随和,便是洞若观火后的选择,明了自身所求并非那独领风骚的荣光。
青烨作为宗门圣女,下一任的宗主,自然也有着几分求贤若渴。恼他空负才智,明珠暗投,他却只是温然一笑,道是世间万般各司其位,作清商而托华彩,便是他的路。
都如此表态了,那还能说什么呢?
往后,哪怕他选择了主杀伐的碧血堂,他也总是那般,在青烨左右,当她的绿叶。
此间,二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之间皆是无言。直到青烨似乎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事,便道:“今日本该是洛少阁主与柳管事邀竹堂主前来的,只是碧血堂尚有要事,竹堂主抽不开身,便让同为知情人的我代他相商。”
潜台词嘛,一是说她其实清楚几人对她不受欢迎,解释一下来意毕竟陷入更深的误会,二是也言明她的到来,竹歌、洛千裳他们都知道,她可并非强行来凑这热闹的。
不过,即便她不解释,颜霜也知晓这些信息。她知道,青烨有着不浅的事业心,也总是分外忙碌,上一次来这木屋边瞎聊了几句便匆匆辞别,而这次竟然能呆这么久,也足以见得这的确是一件牵连不小的事。
“我更关心所为究竟何事,以及阿裳他们为何迟来这般之久。”颜霜道。
“他们为何迟来我并不清楚,宗内说过此事后,洛少阁主便说去寻柳管事同去。她的意思那可再明显不过了,我便独自先来与姐姐叙叙旧。”青烨的语气似乎有些委屈,像是因为既被洛千裳针对又被颜霜怀疑而心中感伤,“至于具体事宜,还是待洛少阁主抵达之后一并讲明吧。我与她暂未互通有无,贸然开口的话,若只是讲不明白尚能接受,就怕会把姐姐的思绪给扰乱了。”
“好。”
颜霜回答地言简意赅,只是继续看着窗外。
这一回,颜霜倒觉得青烨的话没有那般轻浮了。倒不是别的什么,最主要的,她没再矫揉造作地自称“奴家”,老老实实以“我”自称,给颜霜的听感便要好上很多。所以,哪怕后半句话还有藏的嫌疑,但颜霜也不怎么介意就是了。
——问藏什么?
即便青烨所知半真半假,也不必把涉及的事件说出来,好歹也能说清楚是关于什么事,是关于宗门发展、关于紫黑色力量的隐秘、甚至是关于二百余年之前的奏,总能把事件的基本属性阐明。但青烨并未说明,只是一味的卖关子,若换作是奏,早就瞪眼过去威胁了。但她不是奏,她是颜霜,所以只会安静地等。
所幸,阿裳也不是惯于让人等待的性格,她做事向来是认真的,若说迟到,总会是有原因的。而颜霜看见洛千裳的第一时刻,就已经明白了原因出在何处——柳泉是被阿裳揪着耳朵提到门前的。而被颜霜瞧见以后,二人便端正了仪态,便有了如下画面——
身穿月白色狐裘长袄的清冷美人在门外光明处迎接,而身着青碧色纱裙的妖冶女子轻笑着在屋内飘摇。她们的对面,是一对男女,立于两旁雪堆之间的石板路上,似画中璧人。
仙子身形娇小,双手交叠于身前,藏于雨过天青之色的斗篷之中,色泽清冷如初春薄冰。内里是稍厚的同色夹袄,抵御着北境苦寒。剪裁之利落,可勾勒出纤细腰肢,却无半分柔弱之态,反透着一股内敛的韧劲。
她乌发如云,不见珠翠,仅以一支素净的青玉扁方固定为圆髻。几缕被风吹散的柔软发丝拂过光洁饱满的额角与秀气的下颌,更添几分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韵致。然而,当风雪拂过她的眉眼,便能见得眸子里的平静无澜,映着孤崖与冻土,沉淀着与这娇柔外表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沉静与深不可测。仿佛这漫天风雪,也不过是她眸中一幅无声的画。
而那男子裹着玄色外袍,立于仙子之侧,面容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本该是冷峻的样貌,偏那双眸子并未染上生冷,流转间便露出几分未被岁月完全磨平的跳脱与狡黠。墨发并未如洛千裳般严谨绾起,只用一根简单的墨玉扣束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拂动,更添几分随性。
此刻,他并未像仙子那般端肃静立,而是微微侧身,隐隐护住了仙子的侧旁。只是在仙子微微侧目投来一瞥时,他立刻像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儿般,迅速收回了虚拢的手,挺直了腰背,面上也端出一副“我很沉稳可靠”的模样,唯有眼底那点未藏好的笑意,泄露了他的本性。
颜霜的笑意稍稍敛了几分,不论先前阿裳揪柳泉耳朵的画面,还是现在二人这眉目传情的模样,怎么都感觉是在秀恩爱。遥想当年阿裳心悦小柳子而他不自知的一幕幕,似乎又在眼前轮播一遍,啼笑皆非之余,又感到几分由衷的温暖。
许是伴侣应当如此,磕磕绊绊些许年,最后走到一起,依然不改年少时的那些情意。
“阿裳,迟到可并非你的作风。”
颜霜上前去,恰巧洛千裳也上前来,二人相见,像是心有灵犀,相拥片刻。
“得怪柳泉拖沓,说是即将要到宗门,却迟迟不见踪迹。若非他硬要与我同来,便不等他先来见你了。”
洛千裳淡淡地说着,还不忘理了理颜霜的鬓发,举止的确亲昵得紧,但言语之间又仿佛尽是克制之下的平静。在不曾握着剑的时候,她的确如此,如那性情恬静的水乡姑娘,安静而温柔;而她手中执剑之时,便是便能教人领教何谓天下第一宗门的剑阁少阁主,何谓纵情燃烧的炽烈。
“对对对,怪我。”
柳泉毫不犹豫地对自家娘子投降,开始了自述罪状:“殿下不是和鸿元商会达成了共同开发渝东地区的共识嘛,我作为四海堂的高质量人才,在那边做了负责人,很忙的啦。这次抽空来此,的确费了不少功夫。”
“究竟何事,能让你们如此兴师动众?”颜霜依然不解。
“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了解过后,我心不安。”洛千裳轻轻摇头,随后看了一眼独自在屋内飘着的青烨,语气倏而冷了几分,像是这仲春又刮起了风雪,“进屋说吧,别让殿下等太久。”
柳泉也顺着看向了屋内,却见那妖媚的姑娘朝自己笑着点头,不免浑身发冷,倍感不自在。不过这么多年,再单纯的少年,也会因世事而多几分城府,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什么,只是回敬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阳光灿烂,恰似百年之前年少的意气风发。
颜霜在旁静观,对于几人之间的关系也有所了解——果然不出意料。
待三人进屋,房门别院隔开了外界的寒风白雪,也让人再难以瞧见,一个白影正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