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是个迟钝的人,经常被同院的犯人取笑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不过十三虽是个迟钝的人,打架倒是一点不在话下,因此入院多年也没缺胳膊少腿,高大壮实得站在那还有点唬人,所以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头一次遇到端木是在食堂,当时秃鹰一伙故意找茬,坐在他身边,抢走了他盘里所有的肉,还放了不知什么进去,要求他吃完。
后来猝不及防的惨叫让十三一个手抖险些将剩下的菜也掉在地上,白大褂顶着张仿佛彻夜未眠的惨淡面容幽幽起身,高挑又消瘦,离去的时候飘飘然,让十三想到电影里失心的游魂,比起医生,更像个病人。
而就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瞬间掀翻了肥胖的秃鹰。
熟络后十三提及此事,医生修着指甲,思索了片刻,说他记性不好,记不得了。
2020年隆冬
冬是个极其冷静的季节,聒噪的万物归于死寂,如同威严的父辈,只是一缕凉风便令人肃然胆寒,可又是难以抗拒的美丽和强大。
大约是临近过年,连灰败的安康医院都添了几分喜庆的红色,这些既是犯人又是病人的特殊群体因被允许在陪同下短暂回家而兴奋不已。
当然更多的是早就无家可归的。
十三从嘈杂的食堂离开,坐在操场的栏杆前发呆,冷风让只穿了病号服的他瑟瑟发抖。
他突然发觉自己很像院里光秃秃的树,孑然一身,根结深埋,无处安放。
“怎么在这?”
来人带着冷冽的气息坐在身侧,伴着一阵香烟和薄荷糖混杂的味道,让十三直接打了个冷战,鼻头酸麻抛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端木眉梢微动,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问道:“很呛?”
“不不,”十三连忙摆手摇头,“因为冷。”
“那还在这蹲着,傻子吗?”
他憨憨笑了笑,没答出个所以然。
小医生苍白的脸上也勾起一丝笑意,浅淡到风一抹就不见了踪影。
小医生长的像十七八岁未成年,仅言谈举止透出些许老成。
“过年的时候医生去哪里?”
“回家,”他搓弄颈间项链上缀饰的蓝色石头,补充:“毕竟是独子。”
“真好啊。”
大男孩柔和的眉眼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传闻里最凶残的杀人犯,冷静举刀、切割、清理,完美隐匿多年。
真会开玩笑。
端木嗤之以鼻。
吃饭时鸡骨头都啃不净的笨蛋怎么可能给人剔骨剥肉?
“医生?”
小医生回神。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只有没有家的人才会羡慕回家吧。”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荷糖,叮铃咣当的小铁盒磕出几粒浅绿色糖片,他仰头吞下,转问不知所措的十三要不要吃。
“我就……不,”他下意识拒绝,而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怂恿他诚实,于是在医生耐心的注视下,他点头,小声道:“那给我一颗吧医生。”
小铁盒整个落入他手中。
“给你了。”
十三捧着薄荷糖目送他离开进入食堂,透过玻璃看到有人同他问好,只得到淡淡的颔首回应,突然发觉他也只穿了单薄的衬衣和大褂,铁盒没有沾染任何体温,冰凉躺在手心。
他握着它片刻,将它放进口袋。
冷风呜呜敲打他的脑袋,他抱着胳膊眺望医院的高墙,想象墙外的景色。
医院位于偏远的郊区,很少有行人车辆路过的声音,入夜时,伴耳的大多是病人的嘶吼和呻吟,但在白昼,一切悄然如常。
仿佛黑夜有种魔力,让人蜕皮为鬼,化作嗜血的怪物。
入院三年,十三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友人。那人很年轻,爱笑,一直像个正常人。可某天夜晚,他听到隔壁铁窗传来剧烈的“吱呀”声,友人嘶哑痛哭,捶打墙面,直到监护赶去。
十三在白日好奇询问,友人又变回无所谓的模样,浅淡言他的心脏于昨日被扔进了深海,沉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一个人没了心,会成为真正的疯子。
“十三,有人找你!”
监护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回,他一个激灵站起来,衣兜里薄荷糖叮叮当当,他发觉脚已冻得失去知觉,踩在地上阵阵发麻。
“来了!”
他踉跄走着。
最后友人怎么了呢?
他不记得了,所有人都说友人死了。
他仔细思索了许久,难过又庆幸。
友人大约已经去往深海,找回了他的心脏吧。
审讯室中俊朗的男人正同小护士笑着说些什么,小姑娘新来不久,是个内向羞涩的人,只负责帮医生们打打下手,偶尔出现在病人面前也怕得不行,一开始总被起哄调笑,直至有传闻说她是端木医生的人,才没人敢再放肆。
可她这会被警官逗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警官,您找我?”
十三进门,两名监护守在门两侧,李珂看到他时僵了一下,倒好两杯茶便匆匆跑出门。
“看来你这个罪犯还是挺吓人的,人都给吓跑了。”魏勋郎拿起十三那侧的茶水,轻佻的神色微妙暗下去。“坐吧。”
十三乖乖坐在他对面,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的警服,目光里的羡艳不加掩饰。
警官叹口气,承认自己不善应对这种目光。
“想起来点什么吗?”
“警官……”
“嗯?”
“能再让我看看那天的监控吗?”
“还看!?”他扶额,“可不敢给你看了,上次才看到哪啊你就发癫乱叫还晕过去害我背处分!”
“只要能看到他怎么在我面前自杀的。我一定能想起来思佳……”
“不是我不答应你,”他打断他,将茶水倒入垃圾桶,“这法子咱们也试过了,万一你再受刺激发生点什么,这责任我担不起。”
十三沮丧低头。
“现在你的处境相当危险。背着这罪名一天,无论是受害者家属或者真凶都无一例外想置你于死地,我也着急,可你脑子里藏着线索,更不能让你出事。”
“警官……万一……”他默默看了一眼纸杯壁残留的不知名粉末,攒紧了手指,“万一我真是凶手……”
“那二话不说,我亲自毙了你。”
十三怔了怔,轻笑出声。
“过年去我家吗?”
上一秒还说要毙了自己,十三无奈道:“警官,我是犯人不是佣人。”
魏勋郎曾是个刑警队长,和搭档追踪连环杀人犯“十三”时,搭档余友忠殉职,此后着了道,犯人被捕时大闹法庭,笃定抓错了人,被上头压下来,降了职,但依然对“十三”纠缠不放,四十了也没结婚,不过凭借优秀的条件赶着贴上来的女孩倒是不少。
警官本人也是来者不拒乐于尝试的,这点十三从发现警官家沙发床底随意丢弃的方形小包装时深有体会。
也不知为何他一口咬定十三是冤枉的,每年过年都将他拉回家,美名曰关照爱护大冤种,实际上独居单身警察的公寓乱的仿佛案发现场,让十三没有下脚的空隙,挽袖清理至春晚结束,警官酩酊大醉,还得他这犯人自己打电话叫监护来接。
去年更离谱,房间没整理完,被闯入公寓的警官大嫂二话不说撕打一顿,眼睛紫了好几天。
今年说什么都不去了。
“臭小子,不识好人心。”他起身,掏了根烟放入口中,“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庚长。”
“警官,医院里不许抽烟。”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外头点。”
魏勋郎不像别人那样叫他十三,也多亏了他,他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
他叫庚长,他的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跟着监护回房时他又碰上李珂,小姑娘看着他,眼里火光燃烧,四溢而出要将他吞没。
也许下一秒她就会两步冲过来,将袖口里的小刀刺入他的身体,溅红两侧雪白的墙壁,给昏暗的医院一点色彩。
他就能在赤红中闭上双眼,一如三年前,把一切抛个彻底。
来吧。
他心说。
小姑娘走过来。
“护士。”
干净的声线把十三从幻想中拉出来,李珂停在走道中间,她身后拐角站着苍白的端木医生,几乎要与墙壁融为一体。
“帮我印个文件好吗。”
监护带着十三走过李珂,走过端木,期间医生并未予他一眼,可那一瞬,他如初雪席卷不洁,降临十三的世界,救世主般,光辉无瑕。
他走过去,走廊里有盏灯坏了,光影交错,他屏息倾听,听到医生离开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