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日子像滴注瓶里的药水,缓慢而规律。夏宇钧的伤势在药物和强制静养下渐渐好转,腰侧的刺痛不再频繁造访,打着石膏的腿也不再沉重如铁。但这并未缓解他内心的焦躁。案子的进展似乎陷入了僵局,赵妍和王清鹤来得越来越少,即便来了也是眉头紧锁,谈话时间越来越短。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石一然拄着拐杖从外面回来,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
“警察哥哥,我们来玩牌吧!”她眼睛亮晶晶的。
夏宇钧挑眉:“小孩子玩的东西。”
“才不是呢!”石一然熟练地洗着牌,“输了的人贴纸条!”
几局下来,夏宇钧脸上已经贴满了纸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得意洋洋的少女:“你作弊了吧?”
“我可是高手!”石一然晃着脑袋,“你以为都像你,四肢发达......”她突然捂住嘴,小心地看了眼他的石膏腿。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林迁和江尹静一前一后走进来。
江尹静看到夏宇钧满脸纸条的样子,唇角微扬,但很快恢复平静。
林迁的目光掠过他脸上的纸条,落在微微用力的伤腿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径直走到床边:“腿不要乱动。”
夏宇钧赶紧扯掉纸条:“没事。”
林迁伸手按了按他腰侧的伤口:“这里?”
“这里是腰。”
“噗嗤。”石一然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警察哥哥,你好有意思……”
江尹静也跟着笑了起来,唯有林迁脸上还是冷冰冰的。
“我问你这里感觉怎么样。”
“嗯……有点酸。”
见林迁并没有搭理自己,夏宇钧有点尴尬,撇了撇嘴答道。
林迁抬眼看了看他,眼睛里闪过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紧接着垂下头去,在他腰侧又按了按。
“这里?”
“没感觉。”
医生的手指专业而冷静,带着消毒水的微凉。夏宇钧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他抬眼望去,林迁却垂着眼睫,专注检查。
“炎症还没完全消除。”林迁直起身,对江尹静简单交代,“按时给药。可以开始腿部按摩了,防止肌肉萎缩。注意力度。”
江尹静点头:“明白。”
林迁在病历上记录几句,转身离开,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江尹静留下来准备按摩药油。石一然好奇地问:“江姐姐,林医生一直这么严肃吗?”
“他一直这样。”江尹静言简意赅,开始给夏宇钧按摩腿部。
石一然看着,小声问:“警察哥哥,你当警察是不是经常受伤啊?”
“这次是意外。”
江尹静手下力道恰到好处,淡淡开口:“经常来陪床的那两个警察说你是局里出名的不要命。”
夏宇钧:“......他们夸张了。”
“才不是呢!”石一然眼睛发亮,“警察哥哥特别勇敢!”
按摩结束后,江尹静收拾好东西,在门口停顿片刻:“林医生交代,晚上注意睡姿,别压到伤口。疼得厉害可以要止痛药。”
门轻轻合上。石一然凑过来,压低声音:“警察哥哥,我觉得林医生对你特别上心。”
夏宇钧皱眉:“别瞎说。”
“真的!他一天来查房三次呢!”
傍晚时分,林迁果然又来了。检查伤口,询问情况,记录病历。夏宇钧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在对方专业疏离的气场下咽了回去。
林迁离开后,夏宇钧望着窗外出神。石一然悄悄观察着他的侧脸,觉得自己离某个真相又近了一步。
夜深了,夏宇钧躺在床上,腰侧的疼痛隐隐发作。他想起江尹静转达的嘱咐,犹豫片刻,还是按了呼叫铃。
来的却是林迁。
“哪里不舒服?”他站在床边,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伤口有点疼。”
林迁检查了一下:“炎症引起的正常反应。需要止痛药吗?”
夏宇钧摇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那个案子......”夏宇钧突然开口。
“你是病人。”林迁打断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
他调配好药剂,动作熟练地进行注射。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夏宇钧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跪在地上为他处理伤脚的少年。
“林迁......”他轻声唤道。
林迁动作微顿,没有回应。注射完毕,他利落地收拾器具。
“好好休息。”
门轻轻合上。夏宇钧望着天花板,第一次觉得这间病房不仅困住了他的身体,也困住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走廊上,林迁在病房外驻足片刻,听着病房里的动静。直到夏宇钧的呼吸声变得平稳,他才低下头快步离开,白大褂的衣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次日清晨,江尹静来送药时,状似无意地提起:“昨晚是林医生亲自来给你打的止痛针?”
夏宇钧点头。
江尹静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石一然醒来后,听说这件事,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她偷偷观察着夏宇钧,发现他今天格外沉默。
“警察哥哥,”她小声说,“你是不是在想林医生?”
“才没有!”夏宇钧突然反应很大。他耳尖涨红了,冲石一然挥挥手:“去去去……别瞎八卦!”
“哼,明明就是!”石一然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红扑扑的小脸鼓起来。她盯着夏宇钧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感到无聊了,打了个哈欠就继续睡过去了。
十年光阴,改变了太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那个曾经会为他红了耳尖的少年,如今只剩下一身白大褂和冷冰冰的医嘱。
但有些东西,就像深埋的种子,总会在不经意间破土而出。
他和林迁……真的不能再和好了吗?
这个念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又在白昼来临时被夏宇钧小心翼翼地压回心底。他不再是那个冲动行事的少年,十年的光阴将他打磨得更加沉稳,也教会了他克制。
但是,少年终归是少年——即使经历了十年,夏宇钧还是夏宇钧。
但是林迁不再是林迁了。
石一然被母亲接去进行一项详细的检查,病房里难得只剩下夏宇钧一人。他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处。门被轻轻推开,林迁独自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换药盘。
“该换药了。”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夏宇钧默默地点了点头,配合地掀开病号服的下摆。绷带被一层层解开,露出腰侧那道逐渐愈合却依旧显眼的伤口。林迁俯身,专注地进行消毒、上药、更换敷料。他的动作精准而轻柔,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周围的皮肤,带着医用手套的微凉和消毒水的气息。
夏宇钧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一句“谢谢”或是其他什么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将话语咽了回去。他怕任何超出病人范畴的言辞,都会打破这片刻脆弱的平静。
林迁利落地贴上最后一条胶布,整理用物,准备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然而,在直起身的瞬间,他的目光在夏宇钧微微蹙起的眉头上停留了一瞬。
“疼?”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夏宇钧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还好。”他没想到林迁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伤口其实有些隐隐作痛,但他早已习惯忍耐。
林迁没再追问,只是收拾器械的动作略微放缓。“恢复期,疼痛是正常的。如果实在难以忍受,不要硬撑,可以用止痛药。”他顿了顿,补充道,“过量虽然不好,但适度使用有助于休息和恢复。”
这算不上多么温暖的关怀,甚至依然停留在医生的职责范围内,但相比于之前纯粹的公式化交代,已然多了一分人情味。夏宇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嗯,知道了。”他低声应道,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摇曳了一下。
林迁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病房。
傍晚,江尹静来送晚间需要服用的药物。她放下药杯,目光在夏宇钧脸上扫过,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林医生今天值夜班。”
夏宇钧抬眼看向她。
江尹静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平静地补充:“他让我提醒你,晚上空调温度不要太低,你伤口的位置,受凉容易引发神经痛。”
这话是真是假,夏宇钧无从考证,但他宁愿相信这是林迁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接过药片和水杯。
午夜十二点。
医院走廊彻底安静下来。夏宇钧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他听着门外偶尔传来的极轻的脚步声,心里隐约存着一份期待。凌晨左右,那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果然在门外停顿,随后,房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
林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走到床边。他先是看了看输液瓶余量,然后目光落在夏宇钧脸上。
夏宇钧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停留。他尽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心里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林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安好。然后,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夏宇钧不知何时滑到腰际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仔细地掖好被角,动作小心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夏宇钧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林迁的动作顿住,眼神里闪过一丝罕见的局促,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吵醒你了?”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宇钧摇了摇头:“没睡着。”他看着林迁,黑暗中对方的轮廓有些模糊,却比白日里少了几分疏离,“你……每晚都来?”
林迁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监护仪器:“夜班巡查是职责。”
“每个病人你都这样……帮他们盖被子?”夏宇钧鼓起勇气,问得有些迟疑。
林迁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好好休息。”他最终只是这样说,语气听不出喜怒,但也没有立刻离开。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夏宇钧有很多话想问,想说他记得以前,想说道歉,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迁,”他轻声开口,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我……”
“伤筋动骨一百天,”林迁却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稍微快了一点,“恢复需要时间和耐心。别想太多,保持心情平静对愈合有帮助。”
他没有给夏宇钧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但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转身就走。他在床边又停留了几秒,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确认病人情况稳定。
“晚安。”最终,他低声说了一句,这才转身,脚步轻缓地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夏宇钧躺在黑暗中,心里五味杂陈。林迁依旧在回避,依旧守着那条界限,但那细微之处的关心,那片刻的停留,那声“晚安”,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夏宇钧转过头去,正对上石一然熟睡的脸。
好吧,这次没装睡。石一然是真的睡熟了。
“晚安。”良久,夏宇钧才吐出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石一然还是自己——亦或者是说给林迁。然后,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