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最初

“放我出去!”夏宇钧双眼猩红,犹如一头困兽一般嘶吼着,“有案子!我必须去!”

“夏宇钧!”林迁站在病房门前,手臂横拦,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绷紧的弦,“你冷静点。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看看你的伤……”

“这个案子比我的命重要!”夏宇钧猛地抬头,眼底翻滚着林迁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痛苦火焰,“你不认识他,你也不知道他当年对我父母做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快点让开!”

“你知道现在出去有多危险吗?!”林迁被他眼中的疯狂刺得心脏一缩,语气也重了,“你疯了!”

“对!我他妈就是疯了!”夏宇钧不管不顾撑着拐杖向前,试图撞开林迁的阻拦,“让开!”

林迁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都晃了一下。“砰”地一声,夏宇钧手里的拐杖摔在地上。

“你知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吗?天黑了,多晚了?!你现在的状态,出去就是靶子!”林迁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失了平日的清冷,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争执的声音从门缝溢出去一些。走廊的声控灯明明灭灭。

“你忘了他们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吗?‘钧’,千钧重负的钧!我不能……不能为了自己这条命,就躲在这里!”夏宇钧的声音颤抖起来,那股疯狂的劲头下,是无助和深埋的恐惧。

“不行,我不同意。”林迁的声音也哑了,他想起了一些模糊的传闻,关于夏宇钧的父母,关于那场惨烈的任务。“你冷静下来,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夏宇钧的瞳孔缩了一下。

……

“我们已经决定了,明早天亮就出发。你……照顾好自己。”记忆中,一个温柔却疲惫的女声在门后低语。

“我跟你一起!留下小钧一个人,他怎么办?”男人的声音透着焦灼,脚步声在门边徘徊。

“那就……暂时辛苦妈了。”女声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门被拉开一条缝,母亲探出半个身子。六岁的小夏宇钧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抓住母亲的衣角:“妈妈,你们要去哪里?”

女人的手在颤抖,她蹲下来,用力抱了抱儿子,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然后狠狠心,掰开他的小手,转身汇入门外沉沉的夜色。

是啊,你们要去哪里?

我又该去哪里?

“夏宇钧?”林迁试探着轻声唤他,这才发现他脸上早已湿凉一片。夏宇钧猛地回神,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三两下擦去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事。”

林迁张了张嘴,胸腔里堵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成一个笨拙的动作——他伸出手,在夏宇钧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别哭了。”林迁的嗓子也有点哑,带着一种罕见的无措,“明天,明天一早,如果你状态好得话,我送你去局里。现在……你需要休息,好吗?”

夏宇钧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只受伤后倔强蜷缩起来的兽。

“夏宇钧?”林迁半蹲下来,想看清他的表情。

半晌,夏宇钧长长地、带着泪意抽噎了一声,抬起通红的眼睛,尾调还有未消的哽咽,语气却软了下来,带着点孩子气的祈求:“林迁……你陪我出去透透气好不好?就一会儿。病房里……太闷了。”

同一时间,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谁让你给他打电话的?!”赵妍一边暴躁地整理着散乱的案卷,一边对旁边鹌鹑似的王清鹤低声吼,“你第一天认识他吗?他现在就是一点就着的炸药桶!身体那样,脑子再一热,能干出什么来你知道吗?”

“我……我就是一激动……”王清鹤听着这语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声音都虚了,“队长他……应该没那么冲动吧?”

“没那么冲动?”赵妍气得把笔一摔,“你等着看!吴哥,赶紧定位夏队手机,看他是不是还在医院!”

王清鹤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顶嘴,却还是不死心,偷偷摸出手机,手指翻飞给夏宇钧发信息:

「队长,我又双叒叕被赵妍骂了……」

「不过没关系,小的牢记您的嘱托,誓死捍卫第一情报!」

「刚技术科那边交叉比对又有新进展,结合当年的一些残留物分析模式……这案子背后,十有**真的和那个名字有关!」

夏宇钧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嗡嗡震动个不停。此时此刻,他正坐在轮椅上,被林迁用围巾左三层右三层地裹了个严严实实,被推着缓缓走在医院后门渐渐喧嚣起来的夜市街边。

“冷吗?”林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目光留意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

夏宇钧却无心回答。他看到了王清鹤最新发来的那条信息,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狂跳起来。但他不能表现出分毫,至少现在不能。于是他只轻咳一声,找了个由头:“咳……有点闷。这围巾太厚了。”

“闷?”林迁停下脚步,绕到他身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哪里不舒服?还是伤口疼?厉害吗?不行我们回医院吧,身体要紧。”

老天爷,林迁现在简直比他妈还关心他的身体状况。赵妍王清鹤吴锋赵海军江尹静美名其曰“医者仁心,视患如己”,听起来医德高尚,但夏宇钧却倍感“压力山大”。这样的“医德”实在让他消受不起,而且每次林迁一问到身体,他就莫名心虚。到底在心虚什么呢?他自己也搞不清。

“不、不是疼,”夏宇钧眼神飘向马路对面,紧了紧围巾,“就……那边,我记得那边有一排小吃摊,我饿了。”

“好。”林迁也没拖泥带水,利落地站起来,推着他继续往东边走。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这么走!

就这么一直往东边儿走,走到头……走到头再拐个弯,就是辖区派出所了,到了那里,再想办法……

“手工现做章鱼小丸子——”

“滋滋”的油煎声伴随着扩音喇叭的叫卖,不远处一个小摊支开了,炉火、工具一应俱全,很快吸引了很多人排队,看起来是一家口碑不错的小推车。

林迁果然又停下了脚步。他还没张嘴,夏宇钧就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不行!派出所还远着呢!他总不能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表演一个n米冲刺吧?除非……有出租车!

苍天有眼,马路斜对面就停着几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

“林迁!”夏宇钧先发制人,指着小摊,语气带了点刻意的馋意,“那个小摊看起来不错,我想吃章鱼小丸子!”

林迁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竟然没有多少怀疑。“那里人多,轮椅不方便。你在这边等着,靠边,别乱动。我很快回来。”

夏宇钧看着林迁快步走向小摊的背影,飞快掏出手机,敲下「我马上过去,稳住别慌」,点击发送给王清鹤。接着一把将手机塞回大衣内袋,深吸一口气,忍着腿部传来的刺痛,猛地撑着轮椅扶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收到短信的王清鹤心里一惊,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队长我错了,你别啊!你别乱跑!」

「看到了吗??队长!!」

“一份原味章鱼小丸子,双倍番茄酱。”林迁走到摊前,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是夏宇钧高中时最喜欢的口味和搭配。记忆的惯性,比他理智的反应更快。林迁垂眼,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

“今儿番茄酱用完了,沙拉酱行不?”小摊老板扯着嗓门道。

林迁点点头,付了钱,下意识地回头,朝马路对面夏宇钧等待的地方望去——

人呢?!轮椅还在原地,靠着墙边。但轮椅上的人,不见了!

“夏宇钧?!”林迁心脏猛地一沉,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目光焦急地扫视。

他看到夏宇钧了。

那个家伙,正佝偻着腰,一手捂着腹部可能因突然用力而疼痛的位置,以一种极其别扭、近乎蹒跚的姿态,一瘸一拐地向马路对面跑去!与其说“跑”,不如说是在“挪”。他步伐虚浮,左腿明显不敢吃力,样子狼狈又有些滑稽。

林迁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那点担忧瞬间被这荒唐的一幕冲淡了些,无奈地低骂一声“这个疯子!”,迈开长腿就想去把他抓回来。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一阵由远及近、异常沉闷粗暴的引擎咆哮声撕裂了夜市的嘈杂!

一辆中型厢式货车,像脱缰的疯兽,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的巷口冲出,车速极快,并且——它没有开大灯!黑色的车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鬼魅,正直直地朝着马路中央那个踉跄的身影撞去!

“夏宇钧——!!!”林迁瞳孔骤缩,破音的尖叫声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飞扑过去!

他离夏宇钧只有几步之遥,他甚至能看到夏宇钧闻声惊愕回头时,脸上瞬间放大的恐惧。

可货车车头那两盏在最后一刻才猛然亮起的、又大又刺眼的车灯,带着死亡的光晕,已经要贴上夏宇钧的身体了!

电光石火间,林迁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将夏宇钧护进怀里。这个动作让夏宇钧避免了被正面撞飞的命运,可失控的货车庞大的车身和速度带来的气浪,依然将他们狠狠扫了出去!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尖锐到极致的刹车声、金属扭曲声、玻璃粉碎声,以及周围人群迟来的、此起彼伏的尖叫。

林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连带怀里刚刚扑到的人一起撞飞出去。天旋地转,视野颠倒翻滚,不知在空中飞了多远,最终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落地瞬间,他本能地将怀里的人死死护住,用后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

“轰隆——!!!”

货车最终斜撞进路边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将卷帘门和橱窗撞得稀烂,才堪堪停下,车头冒着白烟。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猛地灌入海啸般的噪音。

夏宇钧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剧痛从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里钻出来。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去看护住自己的人。

林迁侧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身上那件未来得及脱下的白大褂,已经被迅速洇开的、暗红色的血染透了大半。温热的、黏腻的液体,浸透了两人的衣服,分不清彼此。夏宇钧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具身体,正在迅速失去温度,连带着他自己也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周遭的尖叫声、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警笛和救护车鸣笛……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叫救护车!快!”

“这里!这里两个人!”

“这个医生伤得很重!别乱动他!”

各种声音交织,还有……林迁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喘息声。

可夏宇钧却觉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他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声的深渊。

我要死了吗?

他混沌地想。伸出手,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触到一团看不清的灰雾。

不能死……我还有案子要办……裴元兴的债还没讨……爸妈的仇还等着我……

“警察哥哥……”朦胧中,石一然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笑着对他伸出手,“你也在找‘他’吗?”

他?他是谁?夏宇钧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身影。

“我在找他们……我要给他们报仇……”他喃喃道。

“他们也在找你呢!”女孩的笑容更加灿烂,伸出手,“快和我来,他们等你好久了!”

夏宇钧点点头,向石一然用力伸出手。

两人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石一然却忽地化成一阵烟雾散开。

灰雾更浓了。隐约中,他看到了两张温柔含笑的脸——是夏弘毅和董妤。

“妈……爸!”夏宇钧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你们来接我了吗?”

父母微笑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俯下身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董妤是个温柔漂亮的女人,停留在夏宇钧脸上的手带着淡淡的、记忆中的馨香。夏宇钧贪婪地汲取着这虚幻的温暖,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不真实。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手指触碰皮肤的微凉触感,却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是梦吧……

夏宇钧想着,伸出手想去碰触他们。可下一秒,那只手被猛地一推!

紧接着,他感到身体一阵剧烈的失重下坠!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与真实的呼唤声!

“从头开始吧……让一切重新开始吧……”一个混沌的声音混杂在风里,不断回响,“破镜难重圆,那就重新再来,回到最初的最初——”

“假使你没有成为警察,假使你没有和他破裂,假使他们根本没有死——”

“这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一切从头开始吧,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夏宇钧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倒退、扭曲。混乱的涡流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坠落,是林迁!

“林迁——!”几乎是脱口而出,夏宇钧尖叫起来,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够林迁!

两人的手在虚空中紧紧交握在一起。

可夏宇钧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与真实的触感。他只觉得无形中有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正要将他们交握的手硬生生掰开!

无力感,在两人手心蔓延。两只血迹斑斑的手,在那无法抗衡的巨力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错开、滑脱……

“不要!不要——!”夏宇钧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紧那只冰冷的手,却仍无济于事。林迁的手,一点一点从他手心滑出去,一种强烈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楚,从他的手心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终于,在一声无声的碎裂中,两人紧握的手,彻底分开。

各自被卷入了飞速旋转的、黑暗的漩涡深处,不见了踪影。

夏宇钧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喊了什么,叫了什么。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太喧嚣,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如同潮水般涌进他的耳朵,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遥远的地方,响起空灵飘渺的诵读,如同上古的符咒,紧紧缠绕着他,夏宇钧感到近乎窒息。

“停下!放我下来!”他无声地呼喊,可一切都太吵,太重,太乱,太杂,以至于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时空旋转,光影倒流,四季更迭……飞快地掠过。

“啊——!!!”

夏宇钧尖叫一声,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大汗淋漓地从书桌上猛地抬起头来!

“……?!”后排几个为了抢一盒饼干抱成一团的男生动作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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