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这案子还没完。”赵妍的声音像一块冰,砸碎了办公室里短暂的松弛空气。她指尖用力按着太阳穴,眉头拧成一个结,“杀死许梅的凶手,和杀死石一然的凶手,甚至……可能和最初报警的那个‘目击者’,是同一个人!”
“什么?!”王清鹤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被猛地扯紧,眼睛瞪得溜圆,“你气疯了吗?许梅案的凶手是那个女仆,石一然的案子是张天浩那个小变态干的,作案动机、手法、证据链清清楚楚,完全是不同性质的案子!”
“是啊,”夏宇钧也转过头,轮椅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动机、手法、受害者背景都天差地别,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动机?”赵妍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在“许梅”和“石一然”两个名字下面重重画了两道横线,“表面看毫无关联。但如果我们跳出具体案件细节,只看筛选条件呢?许梅,社会关系简单,,无人留意。石一然,住院,深夜,母亲短暂离开,邻床病友(你)因药物昏睡。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都是在某种意义上‘被忽视’或‘处于监控盲区’的年轻女性!”
她顿了顿,笔尖点在白板上:“还有最初的匿名报警电话,声音经过处理,内容语焉不详,却精准地透露了地址。这个人,真的只是‘目击者’吗?还是说……他需要警方‘及时’发现尸体,启动调查,从而将我们的注意力,从更早的、或许有关联的许梅案上彻底引开,或者……达成某种仪式性的‘展示’?”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吴锋抱着胳膊,脸色凝重;王清鹤张着嘴,一时无法反驳;夏宇钧盯着白板上那两个名字,脑海里飞速闪过石一然空洞的眼眶和许梅案发现场那些过于“规整”的异常细节。
“早就死了,死无对证,甚至尸体都……”赵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寒意,“可如果真的有关联……那背后牵扯的,可能就不是简单的仇杀或心理变态了。”
夏宇钧和吴锋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对,没错,凶手可能对年轻女人有着特殊情结。”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夏宇钧忽然冷笑一声,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尘埃,“一个早就该下地狱,也确实被宣告死亡的人。”
只要是警龄超过三年的刑警,几乎都在夏宇钧吐出那个名字前,就隐约猜到了他指的是谁。办公室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吴锋下意识挺直了背,赵妍抿紧了嘴唇,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沉重、耻辱和不愿触碰伤疤的集体性缄默。那是一段根本算不上胜利、甚至带着惨痛代价的过往。
偏偏王清鹤去年刚转正,满打满算在刑侦岗位上只干了一年多,还没能完全浸染这种基于共同创伤形成的默契。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却不明所以,带着新人特有的直白和探究欲,脱口问道:“谁?你们在说什么?别打哑谜啊!”
吴锋干咳一声,迅速给王清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但夏宇钧却挥了挥手,打断了吴锋的阻拦,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目光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告诉他吧。迟早要知道的。”
“十七年前的系列恐怖袭击,以及……十年前的‘零号’爆炸案,档案室里标红的那些,你听说过吧?”赵妍接过话头,语气沉缓。
王清鹤点点头:“我当然记得啊,那时候我妈上学都要接送我。听说是个……犯罪团伙?”
“不是普通的团伙。”吴锋接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是以‘裴元兴’为首的、带有某种邪教性质和极端反社会倾向的犯罪组织。最初只是制贩新型毒品,后来‘业务’不断‘拓展’,走私、赌场,甚至……贩运非法摘取的人体器官和组织。我们的人跟了他们好几年,折进去不止一波兄弟,才勉强摸到一点边。后来他们气焰越来越嚣张,开始直接跟警方叫板!裴元兴这个疯子,开始玩‘仪式’,搞‘献祭’,制造社会恐慌。‘零号’爆炸案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目标就是当时负责追查他们的专案组指挥部!”
吴锋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皮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魔鬼!”
“我……我只知道这两个案子影响很大,但裴元兴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过。”王清鹤被吴锋激烈的反应震住了,小声说。
“嘿,真让你在普通民众里听过这名字还了得!”吴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嘲弄,“当年为了社会安定,也是为了后续调查,他的名字和具体罪行被严格控制在内部通报和加密档案里。真要公之于众,造成的恐慌恐怕难以估量。”
“三年前,”夏宇钧的声音插了进来,低沉而平稳,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汹涌暗流,“我们根据一个卧底潜伏了六年才送出来的绝密情报,终于锁定了裴元兴在边境附近的一个秘密巢穴。联合行动,目标是活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又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但那个疯子……他根本就没想活着出来。我们的人刚完成合围,里面就炸了。威力巨大的□□,几乎把整片区域犁了一遍。裴元兴,还有当时巢穴里的大部分核心成员,尸骨无存。后来在废墟里找到一些……无法辨认的残骸,经过DNA比对和残留物分析,勉强确认有裴元兴的生物信息。行动报告上,他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王清鹤听得手心冒汗。
“但是,”吴锋啐了一口,火气又上来了,“据情报显示,行动前几个月,他那个据说比他小了近二十岁、当时才十九岁的情妇,正怀着孕,快要生了!爆炸后,那女人的踪迹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老畜生,就喜欢祸害年轻女孩,还美其名曰要‘留下最优秀的血脉’!听听,这他妈是人话吗?”
“还有‘乔三’,”赵妍补充道,脸色阴沉,“他和裴元兴是结拜兄弟,算是那个组织的二把手,两颗毒瘤。裴元兴死后,他就彻底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一样。但之后断断续续,我们内部系统偶尔会收到一些无法追踪来源的骚扰信息,内容都很简短,有时候是乱码,有时候是……”
“是一句话。”夏宇钧接过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裴爷的儿子,会来找你们。’”
“搞笑吧?”王清鹤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干笑一声,“咱队长,吴哥,赵姐,你们都还在呢,他儿子?毛长齐了没?”
“据说那个小情妇当时没有活下来。就算侥幸……算算时间,如果那孩子活下来了,现在也就……三岁左右?”吴锋皱着眉计算,“一个三岁小孩,扬言要灭了咱们?这更像是乔三那老狐狸在虚张声势,或者……某种心理战术。”
“不管是不是虚张声势,”赵妍重新将目光投向白板,眼神锐利,“如果石一然和许梅的案子背后,真的有某种超出常规逻辑的、仪式性的关联,甚至可能牵扯到报警电话这种引导行为……那么,模仿作案?残余势力的蠢动?或者……某种我们还没看懂的‘报复’?”
她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一个基于微弱关联和糟糕直觉的推测。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总是被赵妍批评“办案不能凭感觉”的王清鹤,这次却没敢反驳。他看了看墙上指向深夜的时钟,打了个哈欠,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行了,这都几点了?我看咱们今天脑子都过热了。队长,我送您回医院吧,您这伤得好好养。我也该换班回家补觉了,明天还得接着查那堆监控呢。哎,队长您慢点,我扶您……”
看着夏宇钧被王清鹤推着轮椅离开办公室,赵妍重重地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盯着白板上那些名字和线条出神。
“小赵,还不回家?”吴锋从外面抽完烟回来,看见她一动不动,眉毛一挑,“我看清鹤送队长回去了。”
“嗯。”赵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晃了晃手机:“我等男朋友来接。”
刚刚给老婆发了一条求接下班消息被给儿子辅导作业正在气头上的老婆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吴锋:“……”
吴锋摇了摇头,随即正色道:“不过,你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吓人。我也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干净’了,张天浩认罪太快,动机太‘纯粹’,反而有点……不真实。但确实没证据。”
“没有证据的直觉,就是胡思乱想。”赵妍苦笑,“算了,可能真是我太敏感了……吴副,你怎么还不走?”
“我?哦对,”赵妍这么一说吴锋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这儿的资料——小石潭那案子结案没多久,周永昌打电话说那个女仆是受人指使的。”
赵妍眼皮猛地一跳。
“队长,您安心养病,我先撤了啊!”王清鹤把夏宇钧送回病房,安顿好,便火急火燎地溜了,仿佛生怕再被抓回去加班。
等夏宇钧回过神,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刚想抱怨王清鹤这小子溜得快也不给自己捎点晚饭,就发现病房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他自己。
“……跑得比兔子还快。”夏宇钧只得无奈地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打算随便对付一口。滑动屏幕时,一条朋友圈更新跳了出来。
“哟,班花儿结婚了啊?”他点开视频。画面中身着婚纱的女孩笑靥如花,亲昵地依偎在身边西装笔挺的男人怀里。评论区一片“好美”、“99”、“娜娜要幸福”的祝福。
夏宇钧正想也跟一条“百年好合”,就在点赞区看到一个略显熟悉的名字——孙诚伟。
他倒不是对这个名字有多敏感,主要是一提孙诚伟,就不由自主会联想到连娜,一提连娜就会想到孙诚伟——这俩人是高中时的风云情侣,恋情轰轰烈烈,只是后来高考后各奔东西,听说分手分得挺不愉快。而现在,新娘的婚礼视频下,出现了前男友的点赞……
夏宇钧的八卦之魂小小燃烧了一下,脑子里瞬间闪过几种狗血剧情。是痛心疾首?泪流满面?还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
真正面无表情的人闪现在了他床边。
“我靠啊啊啊啊啊啊!”夏宇钧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手机扔出去。病房里只开了盏昏暗的床头灯,林迁这么悄无声息地溜到他床边,实在堪比恐怖片。看清来人是自己的主治医生而非什么索命幽魂后,夏宇钧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随即恼火道:“你干嘛啊!吓死我了!我这伤患,吓出心脏病你可得负责!”
林迁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回答。走廊的光从他身后透进来,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里显得格外幽深冷冽,让夏宇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现在才回病房?”林迁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局里有点事,耽误了。”夏宇钧莫名有点心虚,虽然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医生查房还管病人几点回来?这感觉怎么怪怪的。
“知道你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么?”林迁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似乎更沉了些,“不打算按时休息,是准备在医院常住?”
“我……我这不是处理工作嘛……”夏宇钧被林迁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结结巴巴地试图转移话题,“那个……我点了外卖,你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林迁没接话,冷冰冰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夏宇钧脸上。半晌,就在夏宇钧以为他要训人时,他才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点了什么?”
“麻辣香锅,章鱼小丸子,爆辣鱿鱼……呃……”报菜名报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夏宇钧猛地一顿,随即更加心虚了,“我……我就随便看看……”
林迁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那眼神分明写着“继续,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我、我现在就给老板打电话告诉他不用……”夏宇钧手忙脚乱地解锁手机,却发现APP上显示着刺眼的“商家已出餐”的夏宇钧戛然而止。
“我、我现在给外卖小哥打电话让他别送……”他又切换界面,却看到“骑手距您200m,预计1分钟送达”的提示的夏宇钧无语凝噎。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般拨通了骑手的电话,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滑稽的悲壮:“喂?小哥你好,是我刚点的外卖。那个……我家医生不让我吃重油重辣,这晚饭……送给你吃吧!谢谢你啊,辛苦了!”
挂断电话,他半是懊恼半是复杂地抬头看向林迁,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现在满意了?”
林迁又挑了挑眉。他抬起手,将脸上那副医用口罩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夏宇钧发誓,他绝对看到了林迁口罩边缘微微弯起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没说不让你吃。”林迁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似乎多了点别样的意味,不那么冷硬了。
“林、迁!”虽然很欠揍,但夏宇钧却莫名感觉到一股久违的、类似于学生时代互相拆台捉弄的熟悉感。于是他没有真的生气,甚至有些欣喜地笑着骂他,“你赔我晚饭!我都一下午没吃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那外卖小哥一定不会真吃掉我的晚饭,他一定觉得我有病,然后……”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真的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却不是外卖小哥的虚拟号码。
“王清鹤?”夏宇钧愣了一下,接通,“怎么了清鹤?我晚饭都……”
“队长!”王清鹤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背景音是办公室特有的嘈杂,但他的声音却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所有杂音,“石一然的死没那么简单!技术科和法医那边刚送来一份补充报告,还有我们对张天浩的二次提审记录……初步判断,这一切,包括之前小石潭案的某些疑点,甚至可能更早的案子……其背后真正的推手和逻辑,都与一个我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有关!”
夏宇钧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病房里温暖的错觉荡然无存。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王清鹤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令人骨髓生寒的名字:
“裴、元、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