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岸走后,姜原也走了,他去了白府,白府门房一见他就迎上去,“王爷,我家公子去广聚堂了,不在家。”
姜原便去了广聚堂,白瓷一却也不在广聚堂,伙计不认得他,只当他是个身份不俗的买客,殷勤着给他奉茶。
姜原无心茶,随手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一本医学典籍,翻了几页,问,“你家公子呢?”
伙计道,“我家公子……”他左右看了几眼,示意姜原稍等后,跑去偏房又小跑回来,挠着头,“刚才还在这儿看书呢,哦,就是您手上这本,看一上午了,这会儿可能吹风醒神去了吧。”
姜原还记得白瓷一说过不爱看《三字经》的话,那种简单明了的东西都看不进去,这般复杂的能沉下心?再说,好端端的看什么医书呢。
那伙计拍了下脑门,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发亮,道,“这几天公子都在托人找医书,兴许是得了新的找朋友拿去了。要不,您先坐下来歇歇脚,保不齐公子一会儿就回来了。”
托朋友找医书?
姜原愈发疑惑了,他坐下来,又等了一会儿,白瓷一没来,六叔来了,听了伙计的话,便对姜原道,“这位公子,我家大公子去陈四少爷府上了,要不您去那边看看?”见姜原不凡的气度中带着些许茫然,便扭头对伙计道,“你去给公子引路。见到大公子再回来。”
伙计答应着带姜原去了。
陈府与白府隔了三条街,半柱香的功夫后,姜原见到了白瓷一,彼时,他正坐在凉亭下,捏着手里的杯子,听对面人讲话,一脸的认真虔诚。姜原顿时有些不舒服,目光从他身上移到陈四身上,那家伙看向白瓷一看似清高漠然的眼神,让姜原特别不爽。
伙计叫了一声,“大公子,这位公子找您呢。”
白瓷一扭头一看,眉眼顿时舒展开来,跟陈四说了句什么,几步跑到姜原面前,“怎么找到这儿了,有急事吗?”
姜原目光灼灼的望着他,毫不在意某人会将此看了去,他就是要给某人看的。
某人,那位陈姓某人——姜原敌视李陵不过是想独占白瓷一,但这个姓陈的,却让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是“情敌”。
陈四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他本就是用余光看的。
白瓷一扛不住了,白皙的脸庞很快浮出一层红晕,嗔怪着偷偷戳了姜原的腰,小声道,“先等我下。”
他转身去跟陈四告辞,陈四却充耳不闻,浅浅一笑,染了些许醉意的眼睛望着他,声音极轻,道,“白瓷一,你好天真。”
白瓷一,“……啊?”
这没头没脑的,天什么真,又不是三岁小孩。白瓷一顾着姜原,也没有追着他问,只道,“陈四,我拜托你的事,你上心啊,明儿我再来品你的酒。”
陈四依旧笑盈盈的,极浅极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这一刻似乎达到了顶峰,欲破墙而出,他捏着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门房小跑着过来,朝三人行礼后道,“白公子,外面有位小姐找您。”
小姐?
姜原和陈四的目光在这一瞬抛下敌意,不约而同的达成了一致,白瓷一在两道目光的压迫下,手指蹭蹭鼻尖,摆出一副“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无辜相,看着姜原,道,“一起看看去?”
两人走到门口,看到马车上的姜陌时,奇奇被吊出了疑惑,姜原率先开口,“姐姐?”
姜陌找他,竟然先从白瓷一开始找。
白瓷一怕自己在,他们姐弟不方便说话,就想找个借口先走,还未开口,便听得姜陌说,“先上来,路上说。”
姜原也不放心让他走的——万一他再回去找那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怎么办。既然姐姐开口了,他便把白瓷一推上马车,自己也钻进去,在他旁边坐了。白瓷一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些,“陌小姐,您送的贺礼实在是太贵重了,我……”
姜陌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白公子对阿原的好,是再多贺礼都比不上的。”
这个“好”摆明了是有其他意味的,白瓷一在膝盖上搓着手,堆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后,便不再说话了。
姜陌看向姜原,道,“阿原,你身边可有个叫沈岸的幕僚?”
姜原内心一动,心说,今天的怪事怎么一桩接着一桩?他道,“有。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姜陌默然片刻,道,“过往的事,该解了。”
姜原有心想问她和沈岸之间的过往,但看姜陌的怅然,便咽下了那些话,只道,“我带姐姐找他去。”
沈岸今晚就要离开肃州。
姜原看了眼车窗外的天色,心里只盼着,沈岸晚走些。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在沈岸家门前停下,几人依次下车。沈岸的家,姜原来过不少次,可谓是轻车熟路,他先敲了门,无人应后,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道,“姐姐,我们先进去吧。”
说完,他又看向白瓷一,白瓷一心怦怦跳着,还未从姜陌认可他跟姜原关系的余韵中走出来,亦步亦趋的跟在姜原身侧。
沈岸的住处极为清简,一桌一椅一床再无其他,姜陌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说到底,他还是把自己当成了过客,不管在哪里,不管对谁,他想来便来,想走又随时能走,毫无留恋,一如当初。
姜原竟是看不出他是走了还是没走。
姜陌道,“阿原,我在这里等着,等到就等到了,等不到就算了,你不用陪我耗着,跟白公子出去转转吧。”
姜陌是一个顶温柔的人,温柔到骨子里去,她很少主动提什么,可一旦提了,就无回旋的余地,她也是顶固执的人。
姜原道,“好。”
他看向白瓷一,白瓷一跟姜陌点头行礼后,和姜原一起走了出去。两人在安静的巷子里慢慢的走,青石板铺设的小路,翻翘的屋檐,清幽典雅,如果此时,再来一番“天街小雨”,那就最美不过了。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白瓷一问,“今天怎么找陈四家去了?”
姜原缠在沈岸身上的思绪被他的声音带回,想起陈四又来了气,不答反问,“《三字经》都看不下去的人,怎么开始看医书了?”
白瓷一忍不住又想蹭鼻尖,被姜原那么看着,便知道还未出口的话已经被他判定成谎言,干干笑了几声,正要说话,姜原忽然圈住他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带他躲了起来,白瓷一被他抵在墙上,以眼神问,“怎么了?”
姜原侧耳听着,待沈岸的脚步声走过,消失在他家的方向后,才道,“沈岸回来了。”
白瓷一,“那为啥要躲?”
姜原未答,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那里面似乎燃烧着什么,只一眼便觉灼人撩心,白瓷一眨了眨眼,恍然懂了他的用意,心脏随之跳得厉害,他的手抵在他的肩上,继而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温柔的吻……
夜,微凉,有风,吹在身上清冷,白瓷一却是浑身发热,酥软,他觉得自己再次浮游云端,觉得自己幸运无比,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能让自己这么喜欢他,一种醉生梦死的欢愉惬意从脚底到头顶,席卷全身。
这个时候,他本不该想起的别的,可他偏偏就想到了荆门围杀,想到溪兰苑围杀,两次围杀都想要姜原的命,都险些得逞,“险些”与“得逞”之间不过短短半天的时间,白瓷一却像经历了百年孤独般的漫长,那种想疯了也想不出来的无力拯救,只能眼睁睁地等死亡降临的束手无策,那滋味,真的很难受!
一道咸咸的液体滑进两人缠绵悱恻的唇齿间……
姜原一怔,退开,“怎么了?”
白瓷一低了头,紧闭的双眼依旧无法阻挡汹涌的情潮,他埋首在姜原宽厚的胸膛里,抱着他,抱的紧紧的,“阿原,我怕。”
姜原抚着他的脸颊,想起他看的医书,猜出了他的心事,道,“不要怕。不会再有人能伤得了我。”
月上枝头。
屋内没有点灯,有些暗,沈岸推开门就看到站在窗前的瘦削人影,周身的肃杀冷硬瞬间退的干干净净,整个人恍若雷劈,呆在了原地,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月光洒了进来,银白一片,夹带着不合时宜的桃花香。姜陌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不辨情绪。
终是,姜陌开了口,“落,好久不见。”
落,沈岸最初的代号,那时年纪小,他已经记不得是哪任主子赏给了他这么一个字。沈,是他师傅的姓氏,岸,也是师傅所赐,那是位隐居山林的高手,看起来慈眉善目,不与人争,不问世事,却一眼看透了在深渊下挣扎的小奴最渴望的东西。
岸,上岸也。
沈岸僵硬的偏了偏头,不敢承受她的目光。
姜陌却直直的看着他,“梨山一别,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梨山,说的便是姜陌把他拽进轿子里救下的那次。那不是沈岸最狼狈的一次,那种被人当成卑贱蝼蚁往死里追、往死里打的经历,不过是他活过的十年中最司空见惯的,可是那一次,姜陌不一样了。
沈岸八岁,姜陌六岁,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片林子里,小沈岸脏兮兮的像个乞丐,衣衫破烂,肉眼可见的地方布满伤疤,遇到姜陌时,他已经在草丛里躲了一天一夜,姜陌一身素净的布衣,沿着溪谷,边走边张望,圆圆的眼睛里透着害怕。
她尽量大声的叫,带着哭腔,“娘,你在哪儿?”
她迷路了。
小沈岸听了一会儿得出了这个结论,他装好仅剩的一个硬馒头,从草窝里爬出来,对吓呆的小姜陌道,“小妹妹,别怕,我不是坏人。”
小沈岸把小姜陌送到了她娘亲那里,她的娘亲看起来很疲累,扶着棍子才能站起来的,即便如此,也难掩她骨子里的温柔,她对小沈岸道了谢,醒醒神,吃力的端起洗衣盆,洗衣盆里衣服堆的很高。
小沈岸一直跟着她们到家,在那间窄小却干净整洁的小屋里住了三个多月。他们见面时是十一月,天寒地冻,分开时,是二月,也是天寒地冻。
三年后,两人再次相见,姜陌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沈岸,他长高了,眉目却变化不大,还是那么瘦,嘴巴闭的紧紧的,看起来很倔强,穿着深青色的短袍,跟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进了一座豪华的府门。
小姜陌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最想说的是,“落哥哥,你怎么忽然走了?我和娘很担心你。”
直到天黑,沈岸才从后门溜出来,朝看到姜陌的那个位置拼了命的跑,等他看到夜色下和娘亲还等在那里的姜陌时,他笑了,他从没跟人说过,那是两年来的第一次笑,穿着丝质粉色襦裙的姜陌深深印在了他的心理。然而,面对母女俩担心的话,他只说了“对不起”,半个多月后,他又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第三次,便是梨山那次了。沈岸依旧是沈岸,姜陌却成了高不可攀的贵族小姐,那双眼睛依旧清澈,笑容依旧真诚,当他是哥哥,是亲人,但他的却不再是了,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