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姜原高坐于君位,面色无绪,目光清冷,任凭这各方势力代言人群魔乱舞。
除宣城令官胡一彪外,其余皆没有把他们的主上放在眼里,尤其是那彭城令官刘震,今天不知吃了什么发精的药,嗓门儿格外大,体力异常高,硬是在就差动手的“体面”中杀出一条血路,把“姜陌应即刻下嫁彭城”的厥词刷到了榜首。
他离席抱拳,大喊,“王爷,陌小姐本该在前年就与我家世子完婚的,如今一拖再拖,我家世子都拖没了,这婚事也没个落定,我家城主心疼世子在那边无人惦念,将来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对,便斗胆请王爷恩准,将这门婚事提上日程,也好强化两城关系,稳定军心啊。”
稳定军心?不过是迫我就范,以他为尊罢了。姜原撩起眼,目光掠过他,劈向尾座低着头一语不发的贾银,问,“贾大人有何高见?”
贾银的心脏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忙站起来,身子压的很低,“全凭王爷做主。”
姜原冷冷的看着他,不怒自威的气场极具压迫性。
一时间,议事厅的气氛诡异的冻结了,刚才还吵的热火朝天如今个个成了哑巴,刘震有些后怕的偷瞥了姜原一眼,随即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这些令官虽然效忠于各自城邦,但总归都是忠于赵映真、忠于姜泽的,归根结底是一派,但他们只身留在肃州,没权没兵,一旦出事都是远水难救近火,眼下这种情况,摆明了是姜原又拿贾银磨刀了,他们没必要为这么个人惹得一身腥。
贾银料到了,姜原继任王位大典上的那一幕再次闪现。
——姜原一身黑色君服,接受众臣朝贺,他的目光落在贾银身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抽出佩剑劈向贾银,在他眼里,贾银不是一个人,就像一头猪、一只狗,杀就杀得。
即便在场的人都知道贾银在先王妃原溪月死亡中扮演的角色,但看到姜原这般杀人,还是为之一惧,姜原却收住了剑势,在剑身与贾银的头皮只差一厘米时。
那是个下马威,夹着死亡的血腥。
贾银非常清楚,姜原初登大位,不会轻易落人口舌,但母仇不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两相夹击,他便寻到了另一种方式——让一个人死,从来都不是报仇的终点,生不如死才是!悬着的这把刀一旦落下,定会让贾银死的惊天地泣鬼神!
等姜原离开,议事厅空无一人时,他已是面色死灰,嘴巴哆嗦,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就是刚才,由生到死再到生,他强烈的体会到个中跌宕,而后一个转变,让他深切感知“想活”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
湖边,微风。
姜原面湖而战,身后是隔着小半步的胡一彪,他低声道,“王爷,宣城到东海这条通道一旦打通,北视檩城,南防苍梧,都是绝佳的作为,只是眼下,不管是开路还是建城,动静都不小,耗资也巨大,盛都和檩城不可能不提防,城主跟事官商议后,还是担心咱这计划没实施就得夭折啊。”
姜原道,“让他放心去做,缺钱缺人找我要,其他的不用管。”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密封的小竹管交给胡一彪,“今天你就去宣城,把这个也给他送去。”
胡一彪接过收好,低头道,“是。”
日头已到正空,温暖絮絮,姜原独自站着,思绪不由得转去了白瓷一那里。
“王爷。”
桃子小跑着过来,曲膝对姜原行了礼,把手中的礼函呈给他,“这是小姐给白公子准备的生辰贺礼,您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姜原道,“生辰贺礼?”
桃子认真点头,“嗯。小姐总说,白公子帮衬了王爷不少,她心里感念的很,便想借这个时机好好谢谢人家。”
姜原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去年三月,白瓷一倒是请他去参加生辰宴,他不仅没去,还给他送了份“蟑螂”大礼,现在想来,那一招的确是够损的,也难怪白瓷一对他穷追不舍,咬牙切齿了。
不过,男人怕蟑螂也挺奇怪。他接过来翻看,只见金银玉器、木浮石雕、绫罗绸缎、笔墨纸砚应有尽有,足足列满了三个册页,这些东西堆起来怕是能占满小半间库房。他合上礼函,问,“姐姐今日可安好?”
桃子笑道,“嗯,一早就起来了,这会儿正陪着润公子读书呢。”
姜原神情舒展,“那就好,”他把礼函递给桃子,“姐姐想的很周到,无需填补,去办吧。”
桃子接过礼函却没有走,头一歪,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小姐说,王爷自交了白公子这个朋友后,整个人温和多了,爱说话了,也会关心人了,起初我还没注意,现在这么一看,王爷,您笑起来,真好看。”
说完,她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姜原,“……”
刚才有在笑吗?
他摸着下巴慢慢往回走,心里琢磨着,该送个什么物件儿弥补一下去年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一直琢磨到傍晚也不得头绪,他走到窗前朝外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的溪兰苑格外安静,平时一天内总要来个一两回的人今天却始终不见影子,又等了会儿,他换了衣服,离开王府。
白府门房一见他就携着畏惧和殷勤的面孔迎上去,“王爷,公子在家呢,您请进。”
姜原微微颔首,似想起了什么,问,“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出去?”
门房点头,“是,没出去。”
姜原宽和的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忙吧。”
门房受宠若惊的脸上的褶子都撑开了,冲姜原的背影一个劲儿点头哈腰。
姜原穿过庭院,走去后院的小屋,所过之处白府下人皆侧身恭敬行礼,他推开门,目光在空荡的室内踅了一圈,便落在摊了三张画纸的书房地板上,他走过去,正看到立于桌前奋笔疾画的白瓷一。
姜原见过白瓷一作画。那还是在苍梧的时候,他丢了荷包没钱付账,白瓷一便随手画了幅换钱的画作,那时候他玩转天赋,潇洒不羁,但现在,他眉头紧锁,双唇紧抿,如临大敌,好似生命只剩了今天。
白瓷一抬头,忽的露出一脸惊喜,放下笔,绕过桌子走到姜原面前,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好想你。”
他眼睛通红通红的,声音也有些嘶哑,姜原把他抱的紧紧的,好像要嵌进身体里,“想我不去看我,该罚。”
白瓷一的下巴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轻声道,“嗯。任你罚。”
书房,“罚”了一个多时辰,白瓷一喘息不止。
地板上是完工的三幅牡丹图,分别是一朵牡丹、两朵牡丹、三朵牡丹外加各自的留白点缀,书桌上的一枝海棠则尚未完工。这就是他一整天没出门的缘由啊,姜原心下了然,问,“还要画多少?”
白瓷一头脑有些混沌,“好多。”
姜原松开他,道,“我帮你。”
白瓷一头一歪,像小怪兽似的呲了呲牙,“我是‘孤山先生’,你模仿不了我的字,更模仿不了我的画。”
姜原笑了,问,“为什么叫‘孤山’?”
白瓷一眨了眨眼睛,“就……好听呗,有气魄,能唬人,好卖画儿。”
他手指忍不住蹭着鼻尖。
姜原捉住他的手,道,“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或者不自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有这个动作。”
白瓷一,“……”他慢慢抽出被握着的手,语气有些低沉,“‘孤山’,孤独的大山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他祈求的看着姜原,“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我只跟你说。”
姜原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两人腻在卧榻上,白瓷一想了下,才道,“阿原,你是不是觉得,我狐朋狗友一大堆,每天都过的开心乐呵,没心没肺,‘孤独’这种东西就算折磨死了天下人,也很难沾惹我半分?”
姜原的确这么想过。
白瓷一道,“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离世了,那时候,父亲的生意刚刚起步,根本没时间看顾我,只能给我找乳母,自打记事起,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趴在母亲怀里撒娇,我都羡慕的很,六岁那年,父亲遇到海难,尸骨无存,我便彻底没了家。”
顿了顿,他才又继续道,“后来,我就被大伯接到家里,就是这儿,大伯和大伯母也很忙,我很少见到他们,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待着,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雷雨交加的那晚,瑟瑟发抖,捂着耳朵缩在床角的六岁的白瓷一。
“有一天,大哥走进我房里,告诉我,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跟他说,我不敢,寄人篱下的人怎么还有资格提别的要求。大哥几乎每天都来,陪我吃饭,陪我读书,陪我在廊下发呆,但他也是要跟着大伯学做生意的,不可能一直都围着我转。后来,他就把李陵带到了我面前,李陵比我大一岁,家里对他又放纵的很,一见我就把我当成了人形沙袋,变这法儿的欺负,我忍无可忍就揍了他,结果,这傻小子一没给自己爹娘告状,二没跟我大哥和大伯告状,竟是被揍服气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
“自那以后,我算是明白过来,人不能总陷在过往里,得往前走,得能屈能伸,所以,为不让大哥担心,我就开始对各种事情感兴趣,起初是打发时间,后来就真的喜欢上了,成天东跑西逛的,长大了就外出游历。——你可不知道,第一次出门,没把我大哥担心死。”
他看向姜原,表情竟有些小得意,“大哥第一次看到我用‘孤山’的落款时,拧了我一把,说,‘你小子,故作深沉’。”
姜原却是笑不出来。
白瓷一捉住他的手,晃了下,“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都过去了那就不是事儿。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吗,”他拉起姜原,走到书桌前,把笔递他手里,“来,让本公子欣赏一番你的画技。”
他本是为宽抚姜原的顺口说辞,却没想到姜原笔下尽是许之棠的风范,他这才意识到,跟随许之棠十年的姜原,不仅会作画,还得了他的真传!徐徐间,他的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在姜原硬朗沉稳的侧颜上,一动不动了。
窗外,春雨淅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