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海岸朝檩城东海岸喜鹊码头方向走。白瓷一道,“咱们得赶快回肃州,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浪费了。”
姜原轻轻挑了下眉,“机会?”
白瓷一道,“是啊,战争虽然祸害百姓,但对你来说,不是建功立业竞争世子之位的好机会吗?”
姜原停下来,“你也认为我回来是为了那个位置?”
你也认为……即便被姜原略带质疑和不满的眼神盯着,这四个字多多少少都让白瓷一有了自己区别于一般人的飘飘然,他点了下头,道,“你一个人回肃州,连个帮手都没有,可不就是千里送人头嘛。”
姜原叹了口气,道,“我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
白瓷一疑惑,“那是为了什么?”
姜原想起那日湖边跟姜桓的对话,父子间的剑拔弩张,一时间有些失神。白瓷一以为问到了他的痛处,忙道,“要是不方便说就别说了。我信你的。”
姜原苦笑了下,“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小时候,母亲经常跟我说,‘父亲’是这个世上最英勇神武的男人,他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母亲为了不让我对那个人生出怨恨而编出的幻词,可当时……甚至是现在,我都很想见一见‘那个样子’的他。”
白瓷一听过不少王府秘闻,知道肃北王有过一个侍妾,这个侍妾早产而死,连带着男婴也一块死了,肃北王丢下战事把自己在侍妾房里关了一个多月,至今都没再娶妻纳妾。他是好丈夫,是好父亲,可惜都是别人的,姜原没有得到过他一丝一毫的爱,又在逃亡中担惊受怕的过了那么多年。
白瓷一心疼的看着他。
姜原笑了笑,很轻很淡,道,“母亲牌位上一个字也没有,当时我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是本能的想着生无牵挂死无可依的人才会这么做,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什么都不是,只是孤独的在世间走完一遭又孑然一身去了下一个轮回。现在,我懂了。”
蛮散!
宣告了姜原的出身。
压垮了原溪月的坚强。
白瓷一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我不想。”
姜原的手指动了一下,目光移到他手上,等他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手腕时,终于说出了心底的话,“我回来,只是想让他去看看母亲。”
白瓷一情切道,“那咱们就更应该回去了。二十艘船运过来的人不少,如果你守护肃州有功,他总不能视而不见吧?就算他视而不见,还有那么多肃州百姓看着呢,到时候……”
姜原摇摇头。
白瓷一戛然而止。
姜原道,“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去的。这一仗,肃州也完全可以应对,我去反而会坐实他们的猜测,对大哥也不好。”
他轻轻抽出了手腕。
白瓷一捏了捏手,道,“反正,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要是这样,那咱们就在檩城好好玩玩。”他忽然咦了一声,“你的佩剑呢?”
姜原道,“墨城去的急,没带。”
白瓷一道,“我还以为丢海里了,没丢就行。前面有船,咱们过去吧。”他看了眼姜原沾血的外衫,“你这身衣服得扔了,不然人家看见得报官。”
姜原依言脱衣服。但盛夏衣服单薄,血迹又渗透的厉害,姜原挑开带血的里衣往里瞅了眼,胸膛上也有血迹,他有些求助似的看着白瓷一。
白瓷一拿过他脱下的外衫,两只手捏着找角度,而后撩起衣服,像僧人系袈裟似的在他胸前斜打了一个结,垂下的衣衫盖住了他胸前的血印子。
老白拍拍手,满意道,“嗯,侠客。”
两人朝南去。
和煦的晨阳洒下,笼罩了他,还有他,两人身影时而重合,时而交叠。
到了码头,老白走进一家租赁店,摸出身上仅剩的银子租了条船,拉着姜原坐了上去,船上就一桨,他自告奋勇当船夫,桨打了半天水,小船晃晃悠悠转了好几圈就是不按直线行走,他一边研究一边嘟哝,“李三说过,是这么划的没错啊。”
李三?
姜原的眉心沉了一个弧度,盯着他,“你为什么叫‘白瓷一’?”
正跟船桨奋战的白大公子还在变着花样问候李陵,对面那位突如其来的一个问句把李陵撬飞了,他百忙中给他一个字,“啥?”
姜原一本正经,“你的名字有些奇怪。”
白瓷一停下摇桨的手,朝前一探,坏坏道,“你什么时候觉得奇怪的?”
姜原没想到他的关注点是这个,道,“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第一次听到就觉得奇怪,过去快半年了才开口问,白瓷一甩了甩麻酥酥的手,内心一阵感叹,“老白啊老白,这辈子能撬开姜某人的嘴,你也算不枉此生了。”他还没感叹完,只听对方又一句,“白,瓷,鸡。”
他当真是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白瓷一的脸瞬间有了涨热感,这货、这厮、这混蛋……诶,不对,这三个字是他那混蛋的大表哥原云轩说的,就凭姜原那憨直的一根筋,怎么可能有这混蛋想法,果然,男人是很容易被带坏的,必须得看好。
老白捏着发烫的耳根,瞪着他,“你划,今天的目的地是詹台。”
詹台是檩城首府,正常行船需要半天时间。
姜原依声起身,小船跟着晃动了几下,白瓷一放好浆,也站起来,小心的朝他走去,但船身实在是太窄了,只能容一人通过,姜原伸出手,白瓷一条件反射般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他刚放好,姜原便握紧了,另一只手捉住他的腰,轻轻一带,两人便换了方向。
姜原摆好浆的位置,像吃饭用筷子似的划船去詹台。
白瓷一沉浸于刚才的旖旎,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他手托腮,扭头不知看什么,过了许久才看向姜原,接上刚才赌气的话头,道,“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我爹是做瓷器生意起家的,我爹又想做成天下第一,瓷器,第一,瓷一。你记住了,再乱叫,我会生气。”
姜原微微笑着,“嗯。抱歉。”
姜原不笑的时候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尊雅冷漠,他笑的时候……他很少笑,白瓷一几乎想不起来,他曾经是否有幸见到过这样的笑容——温暖和煦,如沐春风,刹那之间就能让枯木发荣,万花绽放。白瓷一看的有些恍惚,蓦然间就觉得自己刚才的生气有些小题大做了。
冷不防,姜原的目光从船桨移到他身,白瓷一骤然斩断视线,别过头,心虚道,“我在想事情。”
我没有看你。
姜原却问了,“什么?”
白瓷一微挑了眼梢,这个……本来就是随口诌来了,哪有什么想什么,他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鼻尖,忽然间眉眼荡开了笑意,“你记得李陵吧,就那晚飘香弄我身边那货——”
这句开场白倒是耳熟。
姜原划桨的手顿了一下,感觉那里不对劲,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点了下头,“嗯。”
白瓷一道,“小时候我俩太皮了,被我哥和他爹送进了一家以教学严格出名的封闭学堂,有天晚上,我俩溜出去看斗鸡,回来时被园长抓了个正着,园长冲着我俩叫,‘你们哪间学室的?下课了吗?给我站住!’我一听‘你们哪间学室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不知道我是哪间学室的,直接就跑了,反正大家都穿学园服,我就不信你能揪出我来。可李陵那货,真的就站着不动了,我想他被抓了就等于我被抓了,而且他是知错就改,我是行为恶劣。我正琢磨着怎么办时,园长对李陵说,‘你去把他抓回来!还敢跑!你把他抓回来,我就不罚你。’然后李陵就来抓我了……”
他收住话头,对聚神聆听的姜原道,“你猜后来怎么了?”
姜原配合道,“后来怎么了?”
白瓷一诡诡的撇了撇唇角,“李陵抓着我的手就跑,边跑边捏着鼻子喊,‘站住’‘缴枪不杀’,然后我俩就回学室了,据说园长在寒风中等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此,姜原忍不住唇角上扬。
另一边,赵映真接到海上异常的消息后,立刻召集周知春等人去了北城边关,等他们到后,派去打探消息的探子立时汇报,“老祖,是苍梧水师,二十艘船,六万左右,已经进驻墨城了。”
传令兵的蓝色紧急令送到寿春园后没多久,彭城的八百里加急也到了赵映真的桌案上:苍梧水师北上,丹阳有异。
赵映真思忖片刻,道,“看来,苍梧跟阿塔潘勾结了,这个中间人一定是原溪亭。原溪亭!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
自盛都大战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原溪亭都是一副败将的模样夹着尾巴做着肃州忠实的拥护者,早几年,赵映真还在彭城和荆门安插眼线,监视原溪亭的一举一动,核实他传递的消息是否有假,但随着原溪亭的尘埃归隐以及肃州的如日中天,赵映真逐渐放松了警惕,心底似乎认准了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再有争夺天下的贼心和实力。
贾银一拳砸进另一手心,“这小子够阴的,老祖,这看得见是墨城,那会不会还有看不见的啊?看不见的有几个啊?”
周知春瞪了他一眼,贾银知道说了扰乱军心的话,赶紧闭嘴。
周知春对赵映真道,“墨城兵少,他们为加强防守每年都在加固城墙,如果这六万人坚守不出,我们强攻损失很大。如果不强攻,等他们的援兵到,肃州很可能会陷入南北夹攻的困境。”
赵映真微眯眼眸望着墨城方向,道,“得速战速决。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断了他们的后路。”
周知春道,“烧船?”
贾银忍不住道,“现在传令兵都过不去了,咋带火油烧船?从檩城过去?他们肯定不答应。搞不好……!”
赵映真睨了他一眼,“自领二十军棍!”
贾银脖子一缩,灰溜溜的去了。
传令兵从前沿返回,一路狂奔到城楼,喘着粗气对赵映真行礼道,“老……老祖,烧烧烧……船……烧了,烧了。”
赵映真冷静道,“不急,慢慢说。”
传令兵喘了几口大气,大声道,“海上烧了大火,特别大,苍梧人的后路八成得烧干净了。”
赵映真不自觉笑了一下,“真是天佑肃州。知道是谁做的吗?”
传令兵道,“已经去查了,有了结果小的立刻禀报。不过……”
赵映真道,“有话直说。”
传令兵迟疑中有些畏惧道,“小的看到了二公子。他应该是往海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
赵映真下意识跟周知春对视一眼。赵映真对传令兵,道,“不用查了,去领赏吧。”
传令兵小声道,“谢老祖。”
传令兵退去后,赵映真面容逐渐冰冷,对周知春道,“相国以为如何?”
周知春道,“‘是’的可能性,很大。”
赵映真转而看向墨城方向,思忖良久才道,“两天,我要灭了墨城!”
两天后,肃州以损兵五千的代价灭掉了苍梧的五万兵力。周知春进驻墨城后,第一时间抓了顶替黄斌的王亮,王亮是个双面奸细,在换取家人无恙的保证后,他交代了另一个雇主名叫原云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