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茶摊，姜原要了一壶茶，默然坐了半晌后放下银子走了。邻座儿的冲收钱的伙计勾了勾头，煞有介事的压低嗓门儿道，“知道那是谁吗？”
伙计摇摇头。
那人用恐吓不听话小孩儿的语气，道，“王府，姜二公子。”
这话却没啥效果，伙计只是茫然的挠了挠脑门儿，“哦，我就觉得他魂不守舍的有些奇怪。”
邻座儿，“……”
伙计又朝姜原看去，睁眼看着那位高大英俊的公子撞上了一位姑娘，姑娘正跟小姐们有说有笑，一时不妨，趔趄的退了一步。
姜原这才回过神，忙道，“抱歉。”
姑娘的脸刷的就红了，忙拽着小姐妹闪到了一边。
姜原那声“抱歉”不过是他的本能反应，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也许是个人，也许是棵树，也许是堵墙。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肃州的理由了，他本打算跟母亲和姐姐告个别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但万万没想到，李轻狂竟然说话了，他的话像不太恼人又绝非是欣喜的狗皮膏药，把姜原的思绪绞紧了，搅乱了。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陵庙山脚。
看到了白瓷一。
白瓷一走走停停，原地踏步，仰头看一会儿，又低头想一会儿，大概是内心斗争终于有了结果，正要抬脚迈上台阶时看到了姜原，他刚刚从纠结中坦然的脸瞬间又皱了起来——这个时候，这种关系，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来这个地方。
他戳戳鼻尖，看着自己的脚，道，“哦——那个——我——其实——”他挖心挠肺、搜肠刮肚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姜原唇角微微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踏上通往陵庙的石路阶梯。
白瓷一忽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又纠结了，自己问自己，“刚刚他什么表情？好像也没有表情。至少没说‘你怎么在这里’，他为什么不说，他该说的呀，难道划清界限以后连话都不跟我说了？不至于吧，那是为啥，总不是……”
他忽然想起来李轻狂的话。
——该出手时就出手，等，是没有意义的。
他恍然拨开云雾见天日，“是啊，靠等得等到什么时候？姜原这辈子都干不成什么大事，我就一辈子不跟他说话？呸呸呸，我不能咒他，谁也不能咒他。老白呀老白，你脸皮啥时候变这么薄了，拿出你追着他离开肃州时的气势震他，对，震他！”
小心思敲定，他一撩衣摆，雄赳赳的就跟着上去了——咋，山上风景好，我还不能上来看两眼！！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的走。到了陵庙门前，僧人先看到姜原，又看到了白瓷一，本来他就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咋一见这次有人陪着姜原来了，不由的笑的更慈祥，他微微冲姜原点了下头，就对白瓷一道，“白施主。”
白瓷一双手合十还礼，道，“师父好。”
姜原对这一行为非常不解，面上也带出了一两分。
白瓷一和僧人谁都没有解释的意思，俩人站在树荫下，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等姜原听到僧人的开怀大笑时，一时间都错愕了——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来陵庙了，从来没见过，从来没听过僧人这般笑过，他一度以为，僧人保持的微笑面容就像面具似的罩在了他的脸上。
白瓷一偷偷看了姜原一眼，见姜某人吃瘪不由得一阵小得意，好巧不巧，姜原也偷看了他，两道没来得及错开时间的目光对上后，老白的得意戛然僵住，而姜某人则生硬的别过了头，提步就走。
白瓷一又跟僧人聊了几句，便追了过去。
姜原奉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白瓷一也奉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姜原终于忍不住了，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白瓷一道，“我来还愿的。还愿当然得奉香磕头了。”
姜原道，“还完了吗？”
白瓷一，“没……”
姜原，“还完就走吧。”
白瓷一，“……”
他迟疑了片刻，默然转身走到门口，一只脚迈出去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回头看着姜原道，他是想说些什么的，比如，我打算接管家业帮大哥分忧，我打算离开肃州，我其实……
姜原只是站着，背对着他，终究没有回首。
白瓷一胸腔恍然撞进一座令人窒息的大山，摇摇欲坠，跌破尘埃，他捏了捏手，垂下眼眸，抿了抿唇，黯然离去。
而姜原攥紧的手心里是渗血的指甲印记。
天黑透了。
僧人把姜原送到庙门口，似有意无意，温声道，“白施主是个不错的孩子，这两天常来看王妃。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听了很多有趣的话儿。”
姜原望着僧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僧人像面具似的的笑容多出了些别的意味，像极了说书人把听众引到好奇顶峰后高明的戛然而止，他想听想问想知道那个人都说过些什么，僧人却是不说了，朝他含笑颔首，就回去了。
姜原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有些怔愣，有些恍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爬进了他的胸腔，迅速膨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如幕布一般的夜色，没有一颗闪亮的星星，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陵庙在肃州北城外，再往北便是墨城和肃州的交界，姜原回城时，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冲进城内，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避让，唯恐被马蹄带翻。传令兵背着存放消息的特质木匣，木匣边缘透出一截蓝色穗子，姜原记得母亲说过，在肃州，蓝色代表所传递的消息是“一级紧急”。
从边关传来的蓝色紧急令？他收起思绪正色起来，朝北看去，心说，“难道是墨城出事了？”议事厅的耻辱一幕再次浮现，他摇摇头，“黄斌勾结‘二公子’的阴谋已经被发现，以赵映真的手段，不可能还让黄斌活着。如果不是黄斌，那墨城还有谁能在赵映真的眼皮子底下兴起这么大的风浪？”
他没有回城，两天后，到了墨城。
墨城只有两个城门，北城门和南城门，姜原从南城门进北城门出，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盘查，街上行人来去自如，走商小贩利索叫卖，小孩子打闹你追我赶，万家烟火，一派祥和，不管是明处还是暗处都丝毫察觉不到战争来临的窒息前兆。
这，是假象吗？
姜原走出城门，凝神沉思。
肃北王带肃州主力去盛都平叛，必然会对大后方的安全制定万全的保障计划，如今墨城隐患已除，赵映真又亲自坐镇，肃州安全必然无虞。
可死了一个黄斌，真能清除墨城的隐患吗？那个神秘的“二公子”到底是谁，为什么选中墨城，除了墨城，他还勾结了哪些城邦？
墨城北面是一片蛮荒之地，蛮荒之后是大海，姜原忽然想起苍梧铺满海面的战船……难道“二公子”是苍梧的人？
数十年来，苍梧一直倚赖天险朔月关屈居光寒大陆南端，肃州的进攻对他们而言就像野草一样，躲不掉，杀不住，又长的疯快。有朝一日反攻肃州，称霸光寒估计是每一代苍梧王都牢牢记在心底的警讯。是以，他们才会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训练出一支让人望而生畏的水上军队。
墨城是肃州附属城邦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但它离肃州最近，北面又靠海，这片蛮荒又是驻守真空，选中墨城对拥有水师的苍梧来说事半功倍。此时距离姜桓带兵离开肃州已经过去了五天，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不出三天大军就能抵达盛都，如果他们从海上运兵借路墨城进攻肃州，那肃州将陷入首尾难顾的防守困境。
如此推来，苍梧还勾上了阿塔潘。
只是，苍梧水师一路北上，肃州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首当其冲的……
姜原眼睛微微睁大，脑中轰的炸出一道白光，思绪戛然崩断，整个人犹如猛雷贯体，被他将要推出的那个名字震的脸色煞白。
夜，泛青。
姜原身形极快的穿梭在荒林中。
当务之急，要先确认那道蓝色紧急令的根源是不是出在海上。
凌晨，他到了海边，看到了停在海面上的二十艘战船。战船有大有小，最大的能容纳两三千人，最小的也能容纳千余人，照此推断，苍梧带来的兵有六万左右。
肃州守军只有三万。
苍梧水师下船后，立即整队朝墨城进发。诚如姜原猜测那般，墨城没有任何抵挡，大开城门，迎苍梧军进城。
城门紧闭。
苍梧坚守不出。
肃州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起初姜原以为，苍梧需要时间调整长途跋涉的行军疲累故而没有下战书，但对肃州而言，侵入我的领地根本无需战书直接就可攻城杀敌。两万人数的差距，根本不会让赵映真有丝毫犹豫。但两天过去后，双方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姜原隐身城外的荒林里，遥望高耸的墨城城墙，忽然想到了什么，撤身朝海边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