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姜原揣手坐在角落,闭目养神,白瓷一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他身上又落到脸上,滴溜溜地转。
一刻后,车夫从帘外叫道,“二位公子,到了。”
姜原睁开眼睛,正对上白瓷一的眼睛,老白,“……我正叫你呢。”
姜原没对他临时的找补说什么,下车,白瓷一也从车内下来,脚还没沾地,眼睛就睁大了,脱口道,“这也太豪横了吧,李陵他三姐回门都没这么大阵仗。”
老白下车时,一个年轻公子正好也下车,他一身绚丽丝质火纹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年纪不大,傲气不小,踩着小脚凳眼高于顶的踱下来了,看到门口的一辆蓝色绸子布盖马车,他就像被毒针扎了眼似的扭曲了脸,气哼哼的对身后站着的十几个抱着红木箱子的家仆道,“都勤快着点,直接往四小姐院里送。都听清了?”
家仆低头齐声,“听清了。”
姜原和白瓷一远远的站着,他俩今晚穿的衣服跟这位娇贵的像金丝雀似的公子比起来,简直寒酸的要命,就更别提姜原托伙计雇来撑门面的黑巾布盖小马车,金丝雀高昂着头,赏了他俩一个“狗眼看人低”的余光,抽出拜帖抛给门房,迈着方步进了钱府大门。
白瓷一揣起手,吐了三个字,“小崽子!”
姜原看了他一眼,表示认同。
钱府门前已经停了五辆马车,金丝雀进去后,又来两辆,两位小姐从各自车上下来,看来是认识的,彼此点头致意,手挽着手,门房接了拜帖,请她们进去后,就要关门,他早就看到暗影里站着的俩人,关门前叫了一声,“二位,没帖子就回去吧,等也没用。”
大门关上了。
白瓷一,“我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姜原却朝东面去了,白瓷一奇怪,“你要……”干嘛两字还在嘴里,那位姜姓男子已经纵身翻过了墙头。
白瓷一,“……”
庭院错落有致,处处彰显主人的清雅高贵。主道灯色亮如白昼,四位公子和两位小姐说说笑笑朝花园走,花园里摆了九张桌椅,呈半圆形,不远处的亭子也点了灯,亭内置了一把琴,琴师是位男子,看起来平静斯文,他手拨琴弦,琴声柔而美,像涓涓细流,飘而不渺。
其中一位公子道,“郑二可比我来的早,怎么不见他人?”
黄衣小姐捂着嘴笑,“带了十几箱东西,这会儿正在表姐院里献殷勤呢,可惜呀,上官公子去的早。”
另一位绿衣小姐也道,“这人啊什么见识就送什么东西,也不想想四小姐是那种看得上俗物的人吗?还是上官公子心思巧,知道表姐爱吃‘肆意馆’的肉串,亲自去学了好一阵,郑二去的时候,上官公子刚做了一盘,好不好吃的,这份心意谁能比得上?”
他们说话没顾忌,白瓷一听的一清二楚,悄声对姜原道,“敢情上官斐为博美人欢心另辟蹊径了——这个钱四,我还真想见见。诶,”他精乖一顿,“难道我白大公子要牺牲色相了?”
老白说得风流又遐思,俨然一副想抱美人归的殷殷模样,姜原看他一眼,没作声,脸色逐渐不善。
老白马上就看见了,忙拍自己的嘴,“抱歉抱歉,我又嘴瓢了,”他急忙正经道,“你看啊,上官、郑二、钱四再加上这几个,正好九个人,九个人九张桌,浑水摸鱼也不好整——你怎么想?”
姜原目光放远,看向大道另一端,钱四、上官斐和郑二正朝花园走,上官斐的神色和下午见到时无甚区别,郑二就比较精分,对钱四卑躬哈腰,像祖宗似的供着,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她,对上官斐则咬牙切齿,像满脸都扎了毒针。
三人走到花园,钱四说了什么,先到的几位都笑了起来,他们依次落座,钱四居中,左右是绿衣小姐和黄衣小姐,再两边是上官斐和郑二,侍女端着宴食鱼贯而入,餐食水果悉数摆在每人面前的案几上。
姜原这才道,“看他的对手。”
白瓷一,“对手?”他把视线定在郑二身上。
郑二已经输了上官斐一招,现在整个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但在钱四面前,他还不敢明目张胆的造次,只逮着空当儿占几句嘴上的便宜,花园里谈笑风生,有说有笑,谁也没放在心上,钱四大多时候都是淡漠悠远的笑着,只有那绿衣小姐大概是喜欢上官斐的,怼了郑二好几次。当郑二脱口一句“上官,你还干着养马的活儿呢”,众人霎时鸦雀无声,只剩了那柔美轻渺的琴音。
郑二得意的看向钱四小姐,喷道,“四小姐,虽然我郑兰入不了你的眼,但你也不能自个儿作践自个儿嫁给一个养马的呀,是不?这说出去多难听啊。”
绿衣小姐想怼郑二,却赶紧一脸担心的看向上官斐,上官斐背对姜原而坐,姜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到他微微低下去的头,这个弧度很小,却足够让姜原意识到,郑二的话揭开了他的遮羞布,狠狠地打中了他的痛点。
白瓷一却是惊奇,“上官斐好歹也是苍梧王面前的红人,郑兰这么说他,也太不把苍梧王放眼里了吧。”
姜原淡声道,“郑兰的哥哥郑平是哥达指定的接班人。”
郑家出了个哥达的接班人?白瓷一叹道,“恶龙斗软凤啊。”
那厢,绿衣小姐气红了脸,指着郑二骂道,“会说这样蠢话的,嘴巴一定有问题,会这样看事情的,眼睛一定是瞎的,郑兰,你赶紧滚回去,让大夫瞧瞧吧,别等着病入膏肓,死了都不知道。”
郑兰嚣张跋扈惯了,还从没被谁这么骂过,张嘴就骂回去,“柳蛋子,你算哪根……”
“啊!”
忽然传出一声尖叫,打断了郑兰的满嘴芬芳,众人纷纷朝尖叫声看去。
这里正是姜原和白瓷一藏身的幽暗小道,俩人正盯着花园那处,没留心后面走来的小丫鬟,小丫鬟乍见两个“鬼鬼祟祟”的陌生男子,摔了手中的盘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天大叫。
白瓷一下意识扣住姜原的手腕,就要飞出钱府,姜原却反手摁住了他的,不仅如此,还大步走了出去,坦然站在灯色下,他英挺的面容、高大的身姿在这几个甚至都没摸过刀把子的嫩娃子里,独独显眼,钱四一直淡漠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朝钱四微微颔首,道,“在下许真,慕名而来。”
白瓷一,“……”这他妈什么情况,这是那个闷葫芦会说的话?许真?慕名?你反应也太快了吧,他几步跳过去,接着道,“我俩没帖子,只好翻墙头进来了,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门房,哦,问这位郑公子也行,刚才,他狗眼看人低的瞥了我们一眼。”
郑兰瞪着眼,“狗嘴里吐什么象牙,偷偷摸摸,不是贼就是强盗,该报官抓起来。”
绿衣小姐呸了他一嘴,道,“你狗。笨狗。”
郑兰想炸毛,管家带着护院奔了过来。钱四笑了下,道,“没事,都散了。”她笑的很淡,但相比刚才的漠然疏离,这大概已经是她好感流露的最大限度了,她看向姜原,“来的都是客,再加两张桌子就是了。”
琴声因刚才的插曲断了,现在琴师又重新弹起,他旁边多了一个人,白瓷一循声望去,手不由得扯住了姜原的衣角,姜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琴师旁边的男子竟然是和彦客栈的掌柜。
桌椅已经摆好,钱四见他们没有落座,而是看着亭子的方向,以为他们被琴声吸引,便道,“这位赵琴师的技艺很好,我府上每次有宴会,都会找他来助兴。”
白瓷一问,“他身边那位?”
钱四小姐,“那位是赵琴师的弟弟,赵琴师的眼睛看不见,平时出门演奏,都是他弟弟陪着。”
掌柜的也看见了姜原他们,略略愣了一下,便朝他们微微颔首,俯身对哥哥说了什么,就退到一边。
姜原和白瓷一落座,两人的座位是分开的,相对而坐。
姜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一晚上都像换了个人似的,嘴瓢的比白瓷一都白瓷一,对着一个刚见面的不过有几分姿色看久了也没啥姿色的女人,他的赞美词竟然说的一串一串的,什么“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吧啦吧啦的,白瓷一眉毛都快拧断了。
他搓了把身上的鸡皮疙瘩,心道,“这家伙是疯了吧,明知道上官斐和郑兰都抢钱四呢,他还上赶着当靶子?”
上官斐的脸色更黯。
郑兰就非常火药味了,“公子哪里人士?家里是干什么的?你又是干什么的?”
白瓷一心一提,抢先道,“他有未婚妻了,郑公子别这么火力全开啊。”
姜原错愕的看着白瓷一,事实上,在坐的都看向了白瓷一,神情各异,钱四眉尖动了一下,上官斐的脸色略有缓和,郑兰马上就眉开眼笑——钱四才不会给人做小,他马上换了副逗猫狗的语调,“公子哪里人士?交个朋友啊?”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姜原却从善如流,“荔城单县许氏。”
荔城单县?白瓷一压根没听过。
绿衣小姐却是眼睛一亮,道,“荔城,那里的荔枝特别好吃,我就说呢,公子的口音听起来耳熟的很。”她又没好气的瞪郑兰,“有钱又怎样,哥哥厉害又怎么,总归都不是你,你就是个啃老的糯虫,谁会跟你做朋友!”
郑兰没下去的火儿又烧旺了,跟她掐架,掐着掐着又掐到了上官斐身上,“柳蛋儿,你也太双标了吧,合着上官公子啃大王的老不碍你的眼,还让你上赶着舔他,我啃我爹的老你就说我糯虫?你眼睛才有毛病吧,我让我家兽医给你瞧瞧?”
绿衣小姐又气红了脸,她一向伶牙俐齿现在却说不出一个字,憋了半天才骂回去,“你狗,你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