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摘了眼镜,看着他,“有的。”
白瓷一,“您能借我用下笔墨纸砚吗?”
老头儿道,“请稍等。”
他唤了一声翠姑,那翠姑就在帘子后面,没等吩咐,就诶了一声,她一口气跑到父亲书房,取了笔架上的小楷、中楷、大楷三支紫毫毛笔,拿上一叠宣纸,又捧了一块砚台,踏着楼梯飞跑下去。
她把桌子擦净,宣纸铺好,提了小壶清水,捏起墨碇就要替他研磨,白瓷一微微一笑,道,“翠姑小姐,我自己来。”
他接过墨碇的时候,手指无意碰了下翠姑的手,翠姑又红了脸,双手交握身前,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者依旧在柜台后,带着老花镜,捻着书页,眯着眼看。
姜原抱剑站在白瓷一身侧,不露声色。
白瓷一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研磨沉思,他的面容很沉静,沉静中又有一种强悍的蓄势待发。姜原从未见过他认真起来的模样,仿佛以往那个厚脸厚皮、嬉笑玩闹、幼稚至极的是另一个人。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白瓷一提笔落画,不肖一炷香的功夫,一幅《童子春趣图》跃然纸上。他扬眉笑望翠姑,“翠姑小姐,有胡萝卜吗?小刻刀,还有印泥?”
翠姑大概从没见过作画如此神速,画技又如此高超的人,眼睛里的爱慕都像着了火似的,她嗫嚅着“有”就跑去了帘子后,一阵风似的又回来了,拿齐了白瓷一需要的东西。
老白投给姜原一个“你就放心吧”的笑,捏着刻刀削平了萝卜一端,三下两下刻出两个字,沾了印泥,往画作尾端三分之二处印了一下。姜原看清了,微皱了眉。翠姑也看清了,她惊叫一声,“孤山?您是孤山?”
因她这一声,柜台后的老头儿终于有了反应,皱着眉打量白瓷一。白瓷一笑道,“这儿也有人认识我?”
老头儿绕过柜台,腿脚都比刚才利索了许多,问,“公子,确是孤山先生?”
白瓷一连连摆手,“‘先生’称不上,不过是换点口粮,好游山玩水罢了。”
老头儿扶着眼镜腿儿看桌上的画,仔仔细细的看,末了他看向白瓷一,道,“‘顽童神情各异,花柳春意盎然’,孤山先生,这幅画,老朽想收了。您开个价吧。”
白瓷一笑道,“作画对我来说最不费劲了,何况用的还是您的笔墨纸砚,这样吧,您就让我们住一晚上,然后给我们点儿回家的盘缠就行。”
老头儿有些愕然,想了想,道,“先生视钱财为身外之物,老朽也就不落俗了,您只管休息,明天离开时,盘缠自会奉上。”
白瓷一微微颔首,“多谢了。”
老头儿躬身回礼。
翠姑把他们引到二楼客房,推开门,小声道,“就是这间了,二位公子好好休息。”她倒也没在特意看白瓷一。
白瓷一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沾着泪,道,“多谢多谢。”他走进去,倒在床上,姜原洗漱回来时,这家伙已经跟周公下几盘棋了,单瞧着这四仰八叉的睡姿,姜原又把刚才那位浑身散发大师风范的人给毙了。
他把白瓷一耷拉下来的胳膊放回去,在地铺上睡下了。
次日,姜原醒来时,白瓷一已经梳洗完毕在窗下的椅子上坐着,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神采奕奕,他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抖着脚,手里抛上抛下的正是昨晚刻的萝卜,对上姜原的目光,他贼贼一笑,视线往下一瞥,姜原顺势低头,左手手背被他印了一个红色的“孤山”。
他把萝卜往前一伸,“吃吗?”
又不正经了。姜原给了他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起身去了水房,流水冲手,视线落在手背上的红字,昨晚压在心上的话又起——像他这般明朗的人怎么会用“孤山”为号呢?
白瓷一跟过来,倚着门框,道,“我饿了,赶紧洗,要吃饭,吃~饭~饭~饭~”
这一声,撒娇耍赖更不正经。姜原略略洗好,看了他一眼,走出水房。白瓷一大概满脑子想着吃,并未注意到他眼底的某种深意。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翠姑一直都在楼下等着,听到声音就端了热粥热菜摆到桌上,没等姜原和白瓷一落坐,她就跑去了帘子后。
老头儿不在,堂内就只有他们两个,白瓷一径直坐了,招呼姜原一声,拿起筷子开吃。姜原看了眼还在晃动的门帘,又看向白瓷一,他……就像头猪仔,埋头吃的喷香,呛住了还哼哼两声,除了吃外,似乎没有任何心思。无论如何,姜原都不能把“孤山”这种深沉的名号和眼前这位无思无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白瓷一见他不动筷子,催道,“大爷,赶紧吃吧,吃完赶路了,昨晚上你就没怎么吃,你要饿晕了,我可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敛色道,“你不舒服?”
原云疏说过,姜原体内的“蛮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可能性很大,如此算来,那毒素已经侵蚀他的身体十八年了,虽说毒素被“琼花”意外中和了,但谁能保证不会留下后遗症呢?
这关心来的突如其来,还十分认真严肃,姜原不由得道,“为何这么说?”
白瓷一耳边再次响起原云疏的话。
——“如果有可能,还请白公子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蛮散’的存在。”
扯谎容易心虚,白瓷一大声道,“还为何?你看你吃饭费劲的,你看看这一桌,我都快吃完了,你还没动筷子呢,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好了好了,赶紧吃,再不走,耽误了事儿,我可不管啊。”
姜原半信半疑。
两人吃完饭,老头儿迈着腿从外面回来了,笑着对白瓷一道,“孤山先生。”
白瓷一颔首道,“老先生。”
老头儿笑了笑,道,“老朽为二位准备了两匹马,已经在外面了,这里面是一千两银票和些散碎银子,您拿着。”
白瓷一的画作,目前为止,整个光寒大陆只有四幅,一幅是他的10岁那年的成名作《岁暮图》,一幅是李陵卖出去的《斗鸡图》,第三幅是他前年来时,高价卖给濮阳画坊的《寿宴图》,第四幅就是这老者手里的《童子春趣图》。昨天晚上,他在柜台后一直看的是画作鉴赏的书,“孤山”这两个字的价值,他不会不知道。
白瓷一没推辞,接过藏青色的钱袋子,道,“劳您费心了。”
两人走出客栈,也没见翠姑,白瓷一道,“老先生,这一晚叨扰了,请您代我转达对翠姑小姐的谢意。”
老头儿笑了笑,“那丫头,从小就被我逼着学作画,她自己倒喜欢烧菜,别人吃的越香,她就越高兴,公子没嫌弃她烧的菜,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谢意了。”
白瓷一也笑了,道,“那,我们就告辞了。”姜原对老者微微颔首,把手里的缰绳递给白瓷一,两人翻身上马离去。
傍晚时,他们到了苍梧都城儋州。
进了城,两人牵马走在熙熙融融的人群中,白瓷一左右看着,对姜原道,“看出来这里跟北方不同之处了吗?”
姜原道,“嗯。”
白瓷一靠近他,“不觉得奇怪?”
从入城到现在,他们大概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期间所见,无论茶馆酒肆还是客栈,做生意的走街的还是招揽客人的十有**都是女人。这些女人无一例外的直白热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里的词儿一串一串的叫得高亢熟稔,震耳欲聋,丹阳那位“不好喝我管您叫爹”的伙计要是听见了,都得上赶着叫祖师爷,像姜原、白瓷一这样相貌出众看起来又极不缺钱的猎物能把她们的眼球拉出眼眶还得绕街三里。
有大胆的女伙计看出他们是外来的,跟着白瓷一,“公子,咱们客栈物美价廉,干净舒适,只要您住,饭费全免,包您满意。”
白瓷一逗她,“那能白吃嘛?”
女伙计眼睛发亮,“客栈在后面,您这边请。”
有酒肆的女徒提壶堵住,“公子,上等纯酿,古法制造,儋州虽大,仅此一家,您润润喉?”
白瓷一凑着壶嘴儿闻了一下,“酒香。人更美。”
那女徒刚不好意思状矜持一下,绸缎庄老板娘一屁股撞开她,“公子,长时间赶路了吧,这衣服边儿都起毛了,咱铺子里新来的蚕丝面料,量身定做,不满意分文不取。”
白瓷一,“我很挑剔的哦。”
老板娘豪爽,“送您又如何,公子,前边儿请。”
有古玩店的女店主施施然迎面走来,纤纤玉指捏着一块佩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块玉,送您了,穗子呢,店里刚上了一种特殊的款式,是我亲自设计的,公子去看看啊?”
白瓷一桃花眼角微提,有了兴趣,“那必须看。”
说着话,他就要跟了那貌美风骚女店主走。其他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呼啦涌了上去,七嘴八舌,你拥我挤的围住他,女店主哎呀一声娇嗔跌了出去,姜原也未幸免,不仅被挤到了一边,还把他准备的“干咳提醒”也摁回了肚里。
这时,一个挑担的清秀女人大跨步走来,眼见人墙太厚,没她发挥的空间,便转脚走到姜原面前,都没放下扁担,一手抓起框里的大西瓜,吆道,“公子,来一个?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