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朗空。
白瓷一贴着床,眼睛盯着床顶,一幅思虑过重的沉郁模样。原胖儿伏在他胸膛上,睡得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他捏住原胖儿后颈肉提到床角,还未落地,他又给提了回来,摁到自己胸前,问,“你说,我该不该告诉他?你喵一声,我就告诉他,瞄两声我就不告诉他。”
原胖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嘴巴闭得紧。
“原胖儿,喵一声对你来说多简单啊,对不对,瞄一个,快点儿。瞄一个,爹给你吃好吃的,小鱼干,要不要?”
白瓷一捏着它的耳朵,原胖儿一仰头,添他的手指。
门外传来一声叫,“白瓷儿,我的画儿呢?”
李陵推门,门不开。
白瓷一下床走过去,打开门,往浴室走,边走边说,“书房,自取。”
李陵喜得跟孝子见了爹似的,忙不迭跑过去,抓起书桌上的卷轴,一打开,脸绿了,七窍的烟冒得轰轰的。他追到浴室,扒住要泡澡的白瓷一,“白瓷一,你有病吧,你真当我是白痴是不是?”
昨晚,白瓷一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从画缸里翻出那幅无脸图,在书桌上摊开,研磨提笔,不消一刻,原本没脸的半身像被他添上了一张脸。
李陵的脸!
“十几年的哥们儿,一起穿开裆裤的哥们儿,马上就给你付五千万的哥们儿,冒着被老爹垂死的危险给你付五千万的哥们儿,你就这么对我吗?”
“你就说像不像吧?”
李陵憋半天,“……少转移话题。”
“没转移话题,真心为您着想。别急啊,你这样想,以后,你重重重孙子一看到这幅画就能知道他先祖当年的英姿……啊!小崽子,胆儿肥了你。放手!爪子给我松开!”
李陵死抓着他腿间的二两肉,“不给我画儿,我让你连儿子都没有。”
白瓷一倒抽气儿,“得得得,停停停,画缸里呢,画缸里找去。真有,没有你找你凤仪哥告状去,说我坑你五千万,啊呀!”
李陵瞪他一眼,松手前还不解气抓了他一把,气呼呼冲进书房。
《斗鸡图》。
李陵展图细看,喜的眉开眼笑,心情大好,看着那坨白绒绒的小东西也格外亲切起来,问,“小家伙的名字想好了吗?”
白瓷一跳进浴桶,没好气道,“原胖儿。”
李陵,“圆胖儿,嘿,贴切,又圆又胖。”他小心揣起《斗鸡图》往外走,“等哥们儿好消息,拍出高价,哥们儿包你一年的吃喝嫖赌,再包圆胖儿一年的小鱼干。走了。”
午后,白瓷一还窝在卧榻上,手指绕着原胖儿的小耳朵,“你喵一声,就一声,我求你了,就一声。想不想吃小鱼干?喵一声,我就给你。”
原胖儿扒他的手,用它的小短腿。
如此几个来回,白瓷一放弃了,“又笨又懒,我怎么看上你了?”给了它一把小鱼干,生闷气。
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姜二公子,您这边请。”
姜二公子?
姜原?
他怎么会来?
姜原走进来,看到白瓷一,神情微微一怔。
他和白瓷一虽然有过几次照面,但彼此都没有自报家门,飘香弄那晚,黄豆儿也是以李陵的名义送到他身边的,是以,看到白瓷一,他才会有这一瞬的惊诧。
管家夹在两人中间,不解的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姜原,“姜二公子,您先坐,马上奉茶。”
白瓷一捏着原胖儿粉红色的右耳,看着姜原,说出的话却是对管家,“钟叔,把门关上,谁也别让过来。”
管家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应了一声,躬身退去了。
白瓷一,“你找我?”
姜原,“谣言案,需要你的协助。”
白瓷一,“怎么协助?”
姜原,“给囚犯画一张像。”
白瓷一,“现在?”
姜原,“现在。”
白瓷一后背疼了,火辣辣的,好像那晚被他撞到墙上的痛感和憋屈一股脑又冒出来似的。也罢,这种蠢蠢欲动总好过刚才不明所以的心境。
他一挑眉,一勾唇,道,“你让我去我就去?那我也太顺杆爬了吧。”
姜原淡声道,“你可以开价。”
白瓷一,“哥哥是缺钱的人吗?”
姜原眼神一凝。
在白瓷一看来,他这个表情有些吃瘪,一向占不了上风的老白瞬间有了翻身做主人的爽快。
白公子得意了,跑进书房,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画纸,另一手提笔勾出一个嘴咧到耳根、眼弯成月牙的灿烂笑脸,又着急忙慌的跑出来,一把怼到姜原脸前,道,“姜二公子,求人办事可不是这么求的,来笑一个,笑的跟哥哥画的一样,哥哥就跟你出门办事。”
姜原飘在画纸上的视线倏地往下一坠,心底恍若被一只巨手突然强力掏空一般,震的他面色再次不受控制的出现一样——卧榻上的小白猫懒散的挪了挪窝儿,露出角落里的小泥人。
那个泥人,他不过微微转了一下头,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他,白瓷一,竟然注意到了!
白瓷一不知他心中所想,晃了晃手中的画儿,继续道,“姜二公子,笑一个没那么难的,笑一个嘛。欸?”
姜原大步踏出屋外。
白瓷一,“……这就走了?我还没答应呢。”
嘴上这么说,脚却已经跟了出去,姜原走的很快,白瓷一走的也不慢,他道,“谣言案?你怎么能查谣言案?”
姜原一语不发。
白瓷一,“你肯定已经知道我找你干嘛了,确定不是贼喊捉贼?”
姜原开口,“就当我没有找过你。”
白瓷一,“让我回去?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你……”
他突然伸手探向姜原右肩,姜原侧身一躲,钳住他的手,冷声道,“收起你的心思。”
白瓷一嘴硬,“老子非得弄清!”
姜原头微扬,目光落着白瓷一,似在决定什么,须臾,他道,“那天晚上,你也在,你说不清的。如果要确认你,那可是很简单。”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场景。
——一个黑点儿落在姜原手背上,白瓷一目光一垂,瞧见了,呼吸骤停,瞳孔骤缩,夜空下嗖的窜出一声吓破胆的尖声嚎叫。
白瓷一绷紧嘴巴,蹦出两个字,“……你敢!”
姜原松开他,“地牢蟑螂很多。你还是回去吧。”
白瓷一捏着手,看看姜原,这混蛋已经走远了,他的脚好像生了根,眼看姜原拐弯不见了,他一咬牙,拔腿追了过去。
城府大牢,白瓷一如临大敌般紧跟着姜原,几乎是贴着他往前走。城府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姜原不说话,他也不敢多问。牢房的血腥味让白瓷一捂住了口鼻,甩着袖子左扑又打,生怕什么黑东西窜到自己身上。
囚犯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城府悄声告诉姜原,“二公子,给他的吃的喝的,都吃干净了,吃完还哭了,兴许以为是断头饭吧。”
姜原点点头,静静的看着他。忽然,他抽出狱卒的刀刷的刺出去,刀刃擦着囚犯的耳朵钉进了墙缝。囚犯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姜原一眼又很快垂下,可他很快又抬起,死鱼一般的眼睛忽然注满了恐惧。
“朵朵。”
这两个字是从姜原口中说出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白瓷一看了他一眼。
“是你的女儿。”
姜原笃定的语气让城府吃了一惊,他们对这波囚犯彻夜严刑拷打,一个字儿都没有撬出来,他怎么得来的这么重要的消息?
白瓷一好像知道自己的角色了,他从姜原的雷霆之势回过神,开始耍横,“我,肃州天才画师白瓷一,不是我吹,一个人长什么样,就算爷只听一次,绝对保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就跟照镜子似的,一点儿不差的画出来。”
囚犯的眼角肉在抖。
这人听过自己的名号。白瓷一继续,“朵朵是吧?放心,这俩字儿爷一定会在画像上标的大大的,保证大老远的不仔细的老眼昏花的都能看见。然后全城张贴。”
说最后四个字时,白瓷一有种王金附身的错觉——阴狠歹毒的只靠威胁都能让人乖乖听话。
囚犯抱腿埋头,身子在抖。
姜原很满意,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面上没有表露分毫。白瓷一这个人太聪明,观察力太强,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白瓷一又道,“我大概这么猜的,你听听哈,画像贴出去,你宁死也不肯说出的幕后指使看到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你出卖他了呢?这种人一般都是一根筋,一定会这么认为。一旦他这么认为了,你的女儿,还有别的什么人的小命儿,你们一家是不是得到阎王殿聚餐了?啊,是不是?”
囚犯发出呜咽的哭嗦。
牢房的味道实在是太臭了,那不明的黑色物体让白瓷一头皮阵阵发麻,他拉着姜原往外走,“还跟他墨迹什么呀,走,我画,你们贴,一会儿就完工。犄角旮旯的全贴满。”
囚犯猛地扑上去,抓着牢房木柱,惊恐道,“我说我说,你们保护我妻儿安全,我就说。”
这……满打满算不过一口茶的功夫。
城府惊的目瞪口呆。
囚犯交代了幕后指使的住处和联络方式,城府立即带人捕杀,但他们还是去晚了一步,那人被杀的干净利落,身上有西凉的付印。
线索就此中断。
城内谣言一夕之间烟消云散,赵映真庆幸之余,不得不再次严加提防姜原。她召来蓝卫,问,“理出头绪了吗?”
蓝卫垂首道,“老祖,姜原每去一处,周围都有很多人说很多话,消息很杂乱……”
赵映真冷冷打断他,“就是说还是不知道姜原这些日子在城内晃悠什么?”
蓝卫的头垂的更低,“也也不是,只是……”
赵映真叱道,“说!”
蓝卫道,“……有几次跟丢了。”
赵映真胸腔的怒火一下子窜到了头顶,“没用的东西,滚!”
蓝卫没滚,又小心道,“老祖,有一次跟丢他是在周大人的府邸周围,前两天听说,周大人呢家里遭了贼,不知是不是他干的。”
赵映真若有所思,“丢什么东西了?”
蓝卫道,“应该是没什么重要的,没听到周大人报官。”
夜色,泛青。
姜原被城府恭恭敬敬送到府门,城府却还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思忖再三,小心问道,“姜二公子,那个‘朵朵’您是怎么探到的消息啊?”
姜原平静道,“他自己说的。”
一天两晚,一片死寂,长时间的严刑拷打让囚犯已分不清是生是死,呢呢喃喃,混混沌沌。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道关键线索,是他自己说出的。
丢下这句话,姜原提步就走,白瓷一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的都不快,经过小红门,穿过甜水街,再往前就是肃北王府。姜原一直没回头,是铁了心的想让白瓷一自退。
“姜原!”
白瓷一忍不住叫了一声,几步到他面前,四下看了眼,放低声音,把憋了一天的话说给他,“姜二公子,昨天的拍卖,是有人想找许先生行踪而设的局。你……小心点儿。”
姜原的脸……像死人一样,毫无波澜,在白瓷一看来,这么重大的事,在他眼里兴许不过是发丝儿落到了湖面,连个波纹都荡不出来。他自觉讨了个没趣,算了,谁让自己上赶着说呢,既然说完了,那就走呗。
他讪讪的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和姜原的距离越来越远。
白瓷一忽然就不高兴了,不指望你说谢谢,好歹给个反应啊。他又走了两步,嘴巴不受控制的挤出两个字,“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