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小五,能扬名于江湖,皆因当初在山沟沟里头,被叶真捡到了。
谁知造化弄人。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从前修道的那片纡山。
回到了从前住的那座茅屋里。
可今时不同往日。
师姐来了。
即便是蓬荜,也沾了她的光,生出几分辉煌来。
她留在这儿,一则是养伤,二来也是出于对我的愧疚。
那晚缠绵后,她一直对我心怀亏欠。
“我当时,真是烧糊涂了……”
她说。
为了不让她为难,我安慰道:“事已至此——”
我们就永结同好罢。
后半句未出口,已被她抢先:“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想……怎么负责?”
我问。
她面颊微红,语气却颇有几分大义凛然:“此生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不离不弃。
和我想的那个永结同好,差别不大。
行。
那我就从了她罢。
而纡山地僻,四野清静,倒像个世外之地。
料想魔教和青云阁没那么快找上门来,师姐暂可安心在此养伤。
我呢,也暂抛却了江湖纷扰,安心照顾师姐。
她好不容易熬过了第一次焚火咒发作,又刚脱离魔窟,自然身心俱疲,得好生修养,才能找松风报仇。
按天星楼比武的结果看,松风若是铁打的天下第一,那流水的天下第二,现在便轮到我了。
即便隐居山林,这身本领,也没白白浪费——
上树采果、下水捞鱼、丛中追兔……
每日的食谱,倒是挺丰富。
再将茅屋修葺一新,总算没亏待了师姐。
但我也有些私心在。
譬如,我分明可以再造张床,却将这事一拖再拖,只和叶真挤在同一张矮榻上。
但我对天发誓,我俩同床共枕,并未做出过分之举——
相拥而眠,怎能算过分?
至于半夜偷亲她的事嘛,许是我梦中所为,亦不作数。
两个人挨得近了,心便能贴在一块儿。
有些话,就没那么难开口了。
于是有一夜,师姐侧卧榻上,对我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你若不想说,便不必告诉我。”
“你还是知道比较好。”
“嗯,我听着。”
小窗外星光低垂。
身旁人呼吸浅浅,“水月道长,在遇到你以前,曾育有一女。”
我颇为惊讶,“然后呢?”
“她生下孩子后,便把她留在了一处远离江湖纷争的宁静村庄,请一对夫妇,抚养其长大。”
“是怕遭松风追杀罢?”
“不错。”她继续道,“后来那个村庄仍遭屠戮。只有她,被藏进了洞中,幸免于难……”
“这和你的经历倒是很像。”话刚出口,我立刻又从榻上弹了起来,急切看向身边人,“师姐,你不会就是她罢?”
月色倾泻入户,她容颜同夜般静谧。
“嗯。”
过了很久,她轻声应道。
我张了张嘴,哑然无语,又默默躺下。
叶真,就是水月的后代。
我师姐,是我师娘之女。
事情很诡异地对上了。
怪不得前几日,叶真执意要到水月墓前去看看。
师娘的葬身之处,就在纡山顶上。
而我此刻,正与她女儿,待在同一张榻上。
我分不清自己是欣喜还是恐慌,只觉声音抖得厉害,“你……你如何知晓此事?”
“你救我出魔教那日,碰见的那个人。”
“他告诉你的?”
“不错。”
“那人究竟什么来历?怎会知道如此之多?师娘在世时,我也没听她提起过这号人物啊!”
我怀疑他是随便编了个故事来诓人,但他又确确实实,曾助我们从魔窟脱身。
莫非他真是水月多年未见的挚友?
师姐轻缓道:“也许因为,他与水月,曾是一对恋人罢。”
我差点跳起来,“莫非……他就是你爹?!”
在叶真的沉默里,我得到了回答。
我又平躺在榻上,缓了缓神,劝自己看开些:
师姐知道了她亲生爹娘是谁,这是好事啊。
亲娘虽然已不在了,至少还有个亲爹。
于是我打起精神道:“我们得把他也救出来。”
“不必了,”师姐却拒绝了,“他是自愿入魔教的。”
“可从前魔教屠村时差点杀了你,他怎么还会……”
“那并非魔教所为。”
“怎会如此?”
“是松风,命人假扮成拜火教徒,残杀无辜百姓——养育我长大的爹娘,皆为其所害。松风行此嫁祸之术,就是为了联合江湖各方势力,讨伐魔教。”
不得不说,这招十分厉害。
弑母弑父的仇人,竟成了救命恩人!
松风把叶真留在身边,只为培养一个替他卖命的爪牙。
将无辜生灵焚于烈焰中,掀起腥风血雨,只为自己的江湖独尊之位。
这个夜晚,我听着风摇草动与秋虫呢喃,久久不成眠。
漫天星河压身,重得我喘不过气。
从前我流离失所时,并未指望着有谁替我去问一问,天意为何如此。
因为天地就是如此不仁。
可上天又偏偏让我遇见了水月,遇见了叶真,遇着了许许多多枉死的魂灵。
这何尝不是它的旨意?
转眼东方既白,我问了师姐一个问题:“报仇以后,我们还能回到这里么?”
她没骗我,“我不知道。”
离开纡山那日,我来到师娘坟茔前。
答应烧给她的纸钱,还没踪影。所以她得继续庇佑我活着回来,好兑现承诺。
“要是您在天上顾不过来,还是先帮师姐罢。”
临走我又叮嘱道。
“小五,走罢。”
师姐在前方等我。
云影天光之下,她青衣凌风,飘然若出尘。
我应了一声,向她走去。
前方即江湖,朗朗乾坤大。
天星楼前,密密麻麻的人,直铺开至半里外,将大道挤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有上回比武时大名鼎鼎的高手们,更多的是江湖里小有名气或籍籍无名的侠客。没点真功夫,还挤不到近处来。
今日他们翘首以待,并非亲自上阵与人比试,而是来看一场热闹——
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之争。
但凡江湖上有眼睛有耳朵的都知道,青云阁的路小五,向她师父松风,下了战书。
我破费让人誊抄了八百封战书,广撒于江湖市井、大小宗门前。又亲自把其中一封,趁夜送至青云峰。
松风作恶多端,在战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路小五将于白露那日正午,在天星楼与松风作生死较量,也写得清清楚楚。
时近正午,日晷之影落于针下。
我顶着尚烈的阳光,在天星楼顶远眺。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望遍了,仍不见松风之影。
但我还得扶好了剑,就这么端端立着——
下面黑压压一片人,不可失了天下第二的风范。
更何况,师姐也在人群里看着我。
其实她不赞同我约松风一战,而是想让我回青云峰,在松风身边静待时机。
我怕松风早已对我起了疑心,而且留叶真一人在纡山,是我绝放不下心的。
“松风若来,就先输了一半——他越是在意名声,越是表明我们所说的不假。若他不来,则我们更能名正言顺地上青云峰,与他当面对质。”
而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他在江湖中德高望重,即便你杀了他,天下人也难相信,这些罪行皆出其手。恐怕还会有不少受过他恩惠的,寻你来报仇。”
我说,杀了松风就够了。
天下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若有哪些想不明白的,硬要上门来找事,我也只能同他们决一死战。
师姐却骂我:“不以理服人,反而杀尽无辜受骗者。若真如此,你又与魔教何异?”
这大概是她对我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哪怕是眼下,我想到此事,仍不免失落。
但我不怨她。
她虽身世坎坷,却不曾同我一般沦落至街头,过摸爬滚打风餐露宿的日子。
她不知道,有些事是无从讲理的,有些人,是不愿听理的。
所以我背着她,偷偷向松风约战。
待此事在江湖武林间传得沸沸扬扬,叶真后知后觉,好几日不曾舒展眉头。
而我呢,因心怀愧疚,怕又惹她生气,故以钻研身形剑法为由,每日早出晚归。
即便夜里还睡在同张榻上,我与她之间,却好似隔了楚河汉界。
同床异梦的悲哀,也是让我路小五尝到了。
好几个晚上,我在忧愁中浅浅睡着,梦见了不同的人。有时是水月,有时是叶真,有时是我从未谋面的亲娘。
这些女人,皆会温柔抚过我眉眼,摸着我的发,喃喃对我说着话。
但翻来覆去,她们说的,好似都是同一句话:
活下去。
有回我惊醒时,茅屋外秋雨正淅沥。
拂晓时凉风钻入草榻之缝隙,令人肌骨生寒。
犹在睡梦中的师姐,不自知地贴近身侧,脑袋压在我发上,一手绕过我上臂,令一手环着我腰身。
我默默替她拉高衾被,却恰好听见她低声呓语:“活下去……”
本以为,我只有等赢了松风,才能活着向师姐负荆请罪。
可没想到,她还是与我一同来到了天星楼。
师姐终归是放心不下我。
我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太阳灿烂得令人睁不开眼,估摸着此刻应至正午。
松风还没来。
我从廿四层的天星楼顶飞身而下,落在众人面前——确切地说,是落在叶真面前。
“诸位,松风贪生怕死,在下只好亲自去青云峰与他一战!”我对着乌压压的人群,大声郑重道。继而看向叶真,“师姐,我们走。”
有人却质疑:“路小五,叶真是青云阁的叛徒,莫非你也是受了她和魔教的挑唆,才与松风反目成仇?”
我缓缓打量过眼前面色各异的人,“这位大侠问得好。既然诸位今日齐聚于此,我就敬而告知——”
目光停留在师姐脸上。
眼注微波,神含欲语。
想说的话,她定已知晓。
深吸口气,正想向他们澄清叶真不是叛徒,却又被另一人打断:
“小五,你能从魔教手里脱身,为师深感欣慰。”
这声音是从天而降的。
苍劲而沉稳。
他终于还是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