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露指尖微颤,狐裘下的手掌悄然收紧,藏在被褥之下。他没有出声,只抿着唇,睫毛垂落,半掩了眼底泛起的剧烈波澜。
白鸢目光落在他胸口那点朱砂痣上,愣了愣。
“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姜白露没有动。
可她余光分明瞥见他指节攥紧,指骨泛白。
“真是可笑。”
“你不但不喜欢,还让我被整个宗门取血。”白鸢低低一笑,眼尾却泛起一点湿意,“我本该恨你入骨,可如今——”
她看了姜白露一眼。
他静静地坐着,像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偶,连眼睫都不敢抬,只死死盯着她手中那柄短剑。
“你要死了,我竟……半点高兴不起来。”
姜白露缓缓抬头,静静望着她,那张清艳的面孔上情绪翻涌不定。他动了动嘴角,想说话,却又生生咽了下去。他眼底浮起的那抹渴望也被强压下去,装作无事发生般,指尖却抖得厉害。
——她不明白,他从来不想她恨。
可若她不恨他,她就不会记得他。
白鸢低头,垂眸看膝上攥紧的拳,像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所以,就当我可怜你好了。但自今日起,我不会回头了。”
她闭了闭眼,终是长叹一声。她知,若再犹豫片刻,便真要错过救人。
她手中紧握短剑,动作果断,剑锋在掌心翻转。
“师姐……”姜白露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沙哑,伸手去阻拦她,他反应之快,几乎不像个濒死之人。却又在最后一刻缩回了手。
——他没有资格拦她。
她手起一划,剑锋毫不迟疑地刺入胸口。
剑尖没入之际,剧痛如万针穿骨。她身子猛地一颤,几欲跪地,却生生挺住。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尽褪。
姜白露猛地撑起身子,连带牵动灵脉,吐出一口暗血。
“够了,别——”他声音颤抖,眼中浮出慌乱,想去夺她手中的剑,却在靠近一寸时,被她抬眸冷冷一扫,止住了。
白鸢咬牙将短剑抽出。
鲜红的血,自心脉之中淌出,顺着衣襟缓慢而下。
“你啊……”白鸢苦笑一声,额角冷汗淌下,“该为这点血,向我郑重道个歉才是。”
姜白露僵住了。
他想跪下。
可她不给他这个机会。
白鸢俯身,将那一滴滴心头血,细细渡入姜白露唇中。
血温热,落唇而化,他喉头微动,几乎是本能地吞咽下去。
“师姐还是这么温柔。”姜白露低声说,声音轻得仿佛风吹落叶,“明明恨我,还舍不得看我死。”
白鸢指尖一顿,没有回应。
他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丝隐晦的弧度,声音也缓慢地低下去:“你救我……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其实没那么讨厌我?”
“就算我……真的伤你很深?”
他抬眸看她,眼里是熟悉的柔顺,软语低声,可那深处却藏着一点疯狂般的执念,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兽。
白鸢终于抬头,与他对视。
那一眼如霜落寒潭,清绝至极。
她唇角一勾,轻轻道:“你果然病得不轻。”
她抬起手,指尖在他眉心轻点,落下一个术。
姜白露睫毛颤了颤,看她时,眼中却是一种几乎病态的温柔与炽热:
“你说两清……可你这辈子都还会记得我。”
他阖上眼,声音愈来愈轻:“……师姐,你舍不得我。”
白鸢身上伤口已缓缓愈合。她替他掖好被角便起身,再未多看他一眼。
门扉开启,寒风卷入,衣袂猎猎作响,她发丝扬起,立于风中如孤枝。
她施了净身诀,将血迹尽数抹去,踏出门槛,步履分毫不乱。
白鸢站在门槛前,衣袍猎猎,虽面色惨白,却衬得那双眼愈发清冷如霜。她合上门,缓缓转身,面朝殿外众人,一步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踏得稳如山石。
她停于石阶最末,低头掸去衣袖上的尘土,语声平静却透着某种不容置喙的锋意:
“姜白露我救了。”
她抬眼,那一眼平静如水,却叫所有人心头一凛。
“我白鸢将自此离宗。”她轻声道,声音不高,足以穿透人群。
“但你们若敢拦我——”
白鸢忽然笑了,抬手亮出手中短剑,杀意浮于眸底:
“我便是杀,也要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我战死为止。”
她顿了顿,眼尾风雪撩动,却不躲不避,雪落在发间,冷意透骨,而她语声如旧:
“但此后,你们怕是再也寻不到能为姜白露救命的人了。”
说罢,她抬步而行,步履从容,不再回头。
众人一震,皆面面相觑,无一人上前阻拦。
当夜,白鸢归返雪剑峰的小院。
略作打坐调息后,她起身,将卧房中被人翻得凌乱不堪的物什一一收拾,拣了几样最要紧的,收入乾坤囊中。
随后弯腰,拾起被随意丢在角落里的本命剑“寒霜”,目光淡漠,悲喜不显。
她心里却明白得很——自异血之事暴露起,已有不少心怀觊觎之人踏入此地,或窥探,或探试,早已将这方净土践踏成泥。
白鸢垂眸,指尖缓缓拂过寒霜剑柄,终是将那枚白玉剑穗解了下来。
那剑穗,是她十五岁筑基之时,轻绪剑尊亲手为她系上。素白温润,尾端缀着一缕冰蓝色流苏,正是师尊亲选相赠的贺礼。
她曾以为,它会随她走一生一世。
可如今——
白鸢御剑而起,独身飞上山巅寒崖。
夜色沉沉,寒风如刃,雪落无声,天地皆寂。
轻绪剑尊闭关的洞府前布着重重禁制,隔绝凡音,拒人千里。
白鸢缓步而行,衣袍随风猎猎,在那禁制之外缓缓跪下。
三叩首,声息沉重,带着不可动摇的诀别之意。
“师尊,徒儿不孝。”
“今日前来,非为请命,非为求情。”
“而是……来辞别。”
她伏首良久,声音低至微不可闻,却字字压在心头:“宗门弃我,我便不再留情。”
“此后白鸢与云岫宗,再无半点瓜葛。”
语罢,她自怀中取出那枚白玉剑穗,轻轻置于禁制前的石阶之上。
风过时,白玉微响,细声如碎雪落地,宣告了她的一段过往彻底终结。
她凝望片刻,眼底浮起一抹复杂情绪——既是对旧日的惜别,亦是将心头那一点柔软生生剜下。
“师尊曾言,我心如冰,当心无旁骛、专注修行,不染尘念。”
她低低一笑,声中自嘲更甚于苦涩。
“可自我初入宗门,见他第一眼起,心便不由我了。如今这颗心早就被血与念,磨得支离破碎。”
她缓缓起身,终究没有再回头望那扇洞门一眼。
白衣似雪,长剑在背,眉眼如霜。
她转身离去,身影孤寂,却无半点犹豫。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云岫宗弟子白鸢,只有一介背弃宗门的散修。
宗门之外,红叶岭近处。
白鸢立于断崖之巅,远眺红叶翻飞如潮,眸光沉静似水。
她终究,未曾回头。
此去一别,不过三日,却已是一别宗门、生死两清。她偏走险道,穿越几座灵山,直奔最不可能落脚的所在——合欢宗。
“最危险之地,往往最是安稳。”
她轻声低喃,望向南方连绵山岭,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合欢宗以双修秘术与奇药闻名,外人谈之色变,正道鄙夷,魔修亦多忌惮。可谁又能想到,她会主动投身那样的宗门?
她太了解姜白露。那人虽衣着轻浮、言行放浪,实则骨子里傲极,自命清贵,向来不屑与合欢宗有半分牵扯。
云岫宗亦然,他们知道她心性冷淡、行事自持,定然不会去那样的地方。
她赌他们,谁也不会追。
红叶岭地势幽深,常有散修与合欢宗弟子往来,是交换秘药、试炼功法的隐秘之地。
白鸢换了一袭月白衣裙,灵力尚未尽复,只得以最低限度御剑行至岭口。天色已沉,林中血气浮动,似有异动暗生。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合欢宗边缘掠出。
那人仿佛毫无戒备,嘴里低低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声音极轻,带着奇异的旋律感,像是旧年童谣,却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诡异的轻快,像踩在骨骸上跳舞。
那少年身披墨衣,手中提着一只古铜色的笼子,笼中有细小之物在缓缓蠕动,伴着他脚步微微摇晃。手中笼铃亦随风作响,声声细碎,仿佛夜风中传来的耳语。
他仰头望天,低声咕哝:“往东再行两里,若还寻不着活人,今日这一趟便白走了。”
话音未落,他却猛地停下脚步,望向林间。
“前方那位道友可否留步?”
声音清朗,穿过树影,缓缓传来。
白鸢脚步微顿,灵识已察觉一缕细微异动。她倏然转身,拔剑横斩!
“嗤——”
剑锋未至,却忽撞上一股阴寒气息!
林间黑影翻腾,一道细小的墨绿幼蛇陡然飞掠而出,双目血红,吐信直奔白鸢颈侧!
她剑势回转,灵力震荡,终究还是慢了半分。蛇影擦肩而过,在她肩头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雾气自林中弥散而出。
“蛇毒?”白鸢眯起眼,以灵力撑起一道灵障,将毒雾隔开。
黑影隐入林深,一道身影终于现形。
少年墨衣覆身,面罩遮面,气息阴冷。他步伐极慢,仿若每一步都踩在她神经上。
容貌清俊,面容苍白,手腕缠着数圈红绳,绳结上悬着一条活蛇,正懒懒吐信。
白鸢声音如霜:“炼蛊者?”
“嗯。”那少年答得懒懒,语气低哑,“合欢宗外门弟子白陌宸,擅蛊,不双修。”
他左袖轻抖,又有一条细蛇悄然滑落,蜿蜒至她足下。
白鸢猛地跃开,落地之时长剑直入泥地,剑气激荡,毒蛇炸成一团绿雾,雾气浓烈,皆被灵障挡住。
可她灵力未复,灵障撑不了太久。
“这蛇蛊,性烈毒重,我炼了两年才驯服。”白陌宸立于溪边石上,仅露半张苍白的脸与一只沉静的左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方才避得好,我都舍不得让它咬你。”
白鸢冷笑:“那你放它作甚?”
白陌宸沉默了瞬,忽而唇角轻扬,几不可察地露出一抹笑:“因为姐姐身上很香啊。”
他语气温软,又带些撒娇似的理所当然。
“我见过很多人,尝过很多血。”他舔了舔嘴角,声音微哑低沉,“可你的不一样 ,里面有别的东西。”
白鸢眼神一冷,厉声道:“你尝过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