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话音未落,白鸢猛地睁眼,眼底寒光一闪。
姜白露出事了?!
白鸢原本倚在寒池边缘,身躯早已冻得僵硬,可那一刻,指尖竟悄然颤了一下。
她不该动摇的。
她早已无数次告诫自己,姜白露那般人,早死早清净。那副刁蛮病态的模样,活着只会害人。
可偏偏心口深处,却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钝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不受控地泛滥开来。
她的血,向来不是随割随用的,姜白露比谁都清楚——有疗愈之力的,只有她的心头血。但他却不对外言明,每回割她手腕后,还要摆出副“你欠我”的嘴脸。
白鸢缓缓垂下眼帘,指尖贴上心口,那处微微发热,仿佛某种异样——以往姜白露每一次病倒,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联系在暗中牵引。
她强撑着从寒池中爬起,身子颤抖,湿发滴水,倚靠在地台石壁旁。她虽虚弱至极,眼神却冷得惊人,异常清明。
她不信姜白露会死。
那人阴狠狡黠如狐,毒辣决绝如刃,怎会被这点病痛拖垮?
可为何,她心口的跳动愈发急促,仿佛要从胸腔中破出?
意识到她又开始想姜白露,白鸢无奈失笑。
她低声道:“姜白露啊姜白露……你倒真是把众人都耍得团团转。”
就连她自己也因为姜白露晕倒,而魂不守舍。
翌日清晨,云岫宗万籁俱寂,仿佛连山风都收了声。
有人曾来过地牢,留下了一柄短剑,随后替白鸢解了封印,又喂了她药,却并未言明半句缘由。
她也未多问。只是沉默地穿好衣裳,将破碎灵力凝于指尖,胡乱束了发。
直到来到姜白露卧房前,她才明白宗门为何舍得放她出来,原来是特意找回个说客,来劝她心甘情愿救人的。
沈长烬在她面前止步。
白鸢缓缓抬眸,望见那张温和如春的面孔——沈长烬。那面容确实是被天道所钟,生得姣好,有股凌然正气。
但白鸢心中不耻。
虚伪至极,沈师兄。说到取血,恐怕你比白露师弟还要急吧?
云岫宗上上下下,恨不得将她榨得一滴不剩,只为窥得她血中奥秘,看是否能助修为精进。沈长烬这位“天命之子”,表面温文,心底却凉薄得很。
她轻笑一声,姿态冷冽从容,竟无半分狼狈,反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看穿的荒唐戏。
“沈师兄。”她一字一顿开口,尽管身上狼狈不堪,那双眼却仍清冷如霜,“你特意回来替他求情?”
沈长烬垂眸不语,神色有几分迟疑与复杂:“白露病势太重……长老们说,若再不救治,或许便无回天之力。”
“哦?”白鸢轻挑眉梢,唇边似有笑意,语气却凉得彻骨,“那又与你何干?”
沈长烬喉头一动,仿佛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低声应道:“我欠他一命。他在秘境时曾救我一回,哪怕他错得离谱,我……”
“他不只是错了。”白鸢忽而出声打断,“他用我的血续他自己的命,你难道不知?”
沈长烬语结,眼中闪过一丝愧色:“我知道,只是……”
“只是你还是不甘心,怕他死得不明不白,是不是?”白鸢冷笑,愈加刻薄,“那我问你,沈师兄,姜白露那般怕死之人,他那些续命的灵丹,你见过他分给旁人一颗吗?”
沈长烬怔在原地。
半晌,白鸢等得厌了,闭上眼,淡淡道:“要我的血,也不是不成,需得有诚意。”
“我不要鞠躬作揖的温柔,更不信你那假惺惺的眼泪。”
“若你当真想救他——”她挣开眼,眸色清浅,“便将你一缕发丝赠我,如何?”
沈长烬神情动摇,眼中浮起惊疑与挣扎,竟不明白她意欲何为。
“在场长老还有谁不知我倾心于你?”她垂眸自嘲,笑意微凉,“怎么?不过一缕发,你也舍不得?”
殿前一时寂静,仿佛连风都凝住了。
最先变色的,是沈长烬。
他面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慌乱,喉咙像被哽住似的,一时连“为何”都问不出口。
几位长老面色各异,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白鸢身上。白鸢素来以冷清著称,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情意交缠之言,未免太过出人意料。
而旁人怎想,白鸢全然不在乎。
她早知这缕发沈长烬不会亲手给出。可那又如何?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日后在姜白露面前能冷笑以对的凭证。
白鸢的语气突然温柔得像一场慢刀:“沈师兄,你不是愿意为姜白露求我吗?可你这一缕发都舍不得给,又怎敢说情深义重?”
她说得轻,却句句带刺,宛若在众人面前将那“正人君子”的伪饰撕得粉碎。
“这血,我想该不只是值师兄一缕发,也该值得一条命——诸位长老既要,便得有该有的代价。”
她步伐沉稳,走过长老一众,声音却不紧不慢:“我的房,我的身份,还有,我的剑。今日还我。”
“此后我与宗门两不相欠。”
一句话落下,众人神色各异。
其中一位长老皱眉低声:“她疯了吗?这时候提这些……”
另一位却低语:“掌门已允她暂离云岫宗,说到底,不过是要她稳定情绪,换她心甘情愿出血罢了。”
“她要闹,让她闹。只要白露师侄能活,一切都值。”
可白鸢眼角余光一扫,便已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她不怒,反倒笑了。
——如同看穿了他们骨子里的凉薄虚伪。
良久,沈长烬从鬓角拽下一缕乌发,亲手递来。
白鸢不动声色接过,唇角含笑。
她指尖一转,将那缕发束成结,缓缓藏入怀中:“多谢沈师兄。”
“我定会好好保管,不负此情。”
她这一笑,比先前任何一笑都来得温和,却温和得让在场的人心中发寒。
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她不是真的欢喜。
白鸢抬眸扫视众人,长老与弟子皆神色不安,而她语气却平静如水:
“我需独自进去,榻前不得留旁人。”
有长老蹙眉,欲言又止:“白师侄,这未免——”
白鸢却扬起下巴,冷淡打断:“怎么?怕我杀了他不成?”
她轻笑一声,懒懒补上一句:“放心,我命可金贵着呢。若他死了,你们不过又来逼我取血,我还未蠢到那等地步。”
众人被她言语噎住,面面相觑,终是无言以对,默许她独入。
房中静谧,炉香氤氲。姜白露半卧榻上,眉眼间仍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一双桃花眼湿漉漉地看着她。
白鸢望着他那一身素衣,狐裘半披,眉眼温软。可她脚步未动,神情淡漠。
她分不清,此刻心头泛起的是怒,还是荒谬。姜白露真的快死了吗?他如今模样太弱,让人几乎生不起半点恨意。
她当然记得,那人如何笑着用鞭柄挑她下颌,如何一边温言细语,一边把她尊严撕碎。
可她也记得,他从未取过她的心头血。
……可这又算什么?不亲手刺心,就不算害她了?
白鸢从不自诩圣人,她不是那般傻子。她知道,她该恨他入骨才对。可此刻,姜白露病重垂危躺在眼前,她心里却只剩下一种更深的情绪。
像遗憾,又像不甘。
她仿佛又看见九年前的他,初见时在桃林花影下,那少年身穿裙裾,被众人簇拥,眉眼明艳如春日山花。
“师姐来了。”他轻声唤她,语调温温,眼里却藏着一层几欲滴落的水意。
“你和沈师兄……似乎聊得很久。”
白鸢脚步顿住,察觉到了那句温声背后的细微起伏。
她没回答,反倒走近几步,似笑非笑看着他,语气却讽刺至极:“所以你提前唤了人守在外头,是怕我半路逃了,还是怕沈长烬不够说动我?”
姜白露咳了两声,捂着胸口,目光却仍盯着她脸,不紧不慢地道:
“我只是怕你又为外人供血。”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极轻,却在“外人”二字处微微加重了音节。
白鸢垂眸,想笑。
他果然偷听了。
可姜白露却仍是一副无辜又温柔的模样,像个自知被遗弃的小兽,咬人前还得先撒个娇。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慢慢坐直身子,唇边的笑一点点淡下去,“你对沈长烬说‘你倾心他’。”
“……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又咄咄逼人。
白鸢挑眉,不答。
姜白露又轻轻咳了一声,似乎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白鸢仰头看他,只觉那张漂亮的脸离自己太近了些。
她嗤笑一声,语气锋利:“白露师弟,别装了。你既然要我的血来续命,就别摆出一副‘我好苦,我好惨’的模样。”
姜白露一怔,笑容微顿。
“你若真要死,三日前在地牢时,怎还气力十足地讥我一句句,说我‘应当求你’,莫要‘自讨其辱’?”
姜白露低下头,像是被揭穿了伪装,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
“你一心只有沈师兄,又在秘境里为沈师兄那般拼命,我不想看到。”
白鸢顿时笑了,声音轻缓,话里却尽是讽刺:“所以你便囚我三日,日日抽血,夜夜施压,只为惩我在秘境时‘不看你一眼’?”
“姜白露,你说你病,其实你心病才最重。”
姜白露呼吸一滞,眼神闪了闪,竟露出几分委屈:“我只是怕你走了,再也不回来看我一眼。”
白鸢静静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可惜我不信你。”是因为他,她才落得这般境地。
姜白露笑意却未减分毫,反而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心口:“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若真不愿救我,刚才在长老面前就该走,何必来此?”
白鸢没答话。
她确实不信他,可这一刻她也不信自己——不信自己是否还会再一次,心软。
空气沉沉,火光微晃。
她轻轻坐在榻沿,声音轻到近乎喃语:
“我可以救你。”
“但姜白露,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今日过后,我们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