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只要将他生下不就行了?你只是在外历练多花了几月时间,回了学宫后,你还和从前一样,这孩子我独自养着,同你没有分毫关系,你只管放心。”
“况且,你已在崔师叔处告过假了,再晚些回去也无碍。我向来是跑惯了,别说一年,就是两年三年不回去,师父也不会找我,我同你一道在此处待上一段时日,将它生下来。”
崔玉折睫毛颤动,良久后,摇摇头道:“我不想这样。不只是因怕旁人知道,我、我生下来它,我成什么了?”
“你自然还是崔玉折!”陆江低声道:“师弟,我劝你,不为别的,就为了留住你的性命。你还这样年轻,怎么就想不开呢?天底下修士受伤病重多的是,人家不也活着?你何必非要寻死。这事情是我对不住你,若你因服药出了点事,我……我也随你去了。”
崔玉折又惊又怒,“你说这话,不是在逼我吗?什么随我去?”
陆江道:“你死了,我也无颜活着,只好一死了之。否则,日后怎样见你父亲?”
崔玉折顿时沉默,神色已见犹豫。他的命自个儿说了算,可要是连累了陆江,不得不思量。纵然陆江是胁迫之语,不见得真会自尽,崔玉折还是迟疑了。
陆江又道:“你别忘了,崔师叔还在等你回学宫,若是看不到你,他该怎么办。”
崔玉折不由打量他一眼,这一眼有点恨在了。他平白无故有了身孕,因此厌烦陆江,却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恨意,因觉得这里有自己的错在。
但怎么连死都没了自由?他不碍谁的事,单是自个寻死,难道还不成吗?
为何要一句一句劝他。
崔扬戚只有他一个孩子,疼爱之意自不用说,陆江还要抬出父亲吗?
崔玉折本已下定决心,可一想到父亲,十分决心立刻丢了八分,只余下两分的坚持空空摇晃。
他从未离开过崔扬戚这么长时间,十分思念,不禁想到,父亲养育自己至今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可自己却从未尽过一分孝心,父亲这算是做了赔本买卖!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他到底涉世未深,本就是凭着心底的一丝不甘方撑到现在,实际上并未深思,被陆江三言两语这么一说,脑子登时晕晕乎乎。
偏这时候陆江又催促道:“师弟,你快拿个主意,是生下来,还是我陪你一道赴黄泉。”
崔玉折盯着他,张了张唇,“……照你说的办罢。”
陆江虽说要崔玉折拿主意,崔玉折能选什么?他死倒是很轻易,可这后面一连串的胁迫,怕是他到了阴曹地府还要回荡在耳边,让他做鬼都不能安生。
“你可算想开了!”陆江怕他反悔,当即道:“如此便说定了,想必宋风已走远了,明日他来,我就同他说。你只管放宽心,好生调养身体,万不能再想别的。”
崔玉折已不愿再多说,莫非陆江师兄把我当成了出尔反尔之人?他冷然道:“我既已说了,就不会反悔。”
陆江松了一口气,仍是放心不下的,但不好逼他太紧,反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也便不再相劝,道:“师弟,你身子若有那里不适,别硬撑着,尽管同宋风讲。你不愿让我知晓……”
崔玉折脸色微微一变,“硬撑……师兄是说我逞强不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算同我说了,前几日我也帮不上忙,如今有了宋风倒好了。”陆江慌忙笑道:“宋风是医者,他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里不舒坦了,他就是不问,你也要说,无需在意别的。”
崔玉折道:“我知晓了。”
陆江看他神色隐隐有疲惫之意,暗想,赶路了几日,一下飞舟就是看诊,他又得此噩耗,我便不扰他了。
陆江同崔玉折道别,崔玉折自然不会挽留他。
……
深夜。
陆江在小镇酒楼叫了几碟小菜并一壶水酒,独自在屋里自斟自饮。
突然,一片寂静中传来敲门声,陆江放下杯盏,走到大门处开门。
眼前站立的赫然是宋风,宋风神采奕奕,丝毫不困倦,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笑道:“喝一杯?”
陆江看了眼酒壶,“我已要过酒了,进来罢。”
宋风笑他,“你独自喝酒多没趣,怎么不唤我来?白日里都来不及同你叙旧说话,趁着这会儿无事,咱们好生说道说道。”
陆江手握着杯子,无声的叹一口气。
宋风笑了一声,“哎呦,相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愁眉苦脸,可叫我开眼了。”
陆江仰头喝尽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方道:“你是不懂的。”
“这有什么不懂?不就是把人家搞出了身孕,惹出事了?哎,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今夜时间长,我可要好好听你讲一讲。”
“你过来看笑话了?”陆江面无表情。
“你这样冤枉我,我好好的觉不睡,大半夜从药王谷跑出来,只是为了看你的笑话?”宋风佯怒,却为陆江添上一杯酒,“你倒是说说,做兄弟的好为你出主意。”
“我只问你一句,”陆江顿了一下,方开口道:“那孩子,非要生不可?”
宋风道:“你今个儿不是在场吗,再问多少遍,这个孩子都必须要生下。唉,不是要你劝劝崔玉折嘛?他如何说?”
陆江望着酒杯,“他同意了。”
“那你喝什么酒?咱们两个对饮那是兄弟的情分,你自己喝可就是心结难解、借酒消愁了。”
“我爱喝便喝,还要你来管?”
“好、好、好,我不管,您多喝。”说着,宋风又为他倒上一杯,似真要将陆江灌醉一般。
陆江一杯接着一杯饮,他平素里喝酒不多,却酒量甚佳,只是一连饮上数杯,已是昏昏沉沉,眼前的宋风都看不清样貌了,他皱着眉,仔细看看,“宋风,你怎么长这般大了?以前不还要踮着脚看我吗?”
他拿手在自己胸口处比划了一道,嘿嘿笑道:“你不是就这么高吗?”
“我现在不用踮脚看你,不过还是没你高。你别光顾着喝酒,忘了正事?”
陆江喝着酒,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跟你个小屁孩能有什么正事?”
宋风笑道:“你个醉鬼!哎,崔玉折是个什么来历?我学医以来,可从未听说过男子能怀孕之事,他当真是你师弟?”
陆江脑袋灵光一闪,似乎看到了崔玉折的身影,不过,“崔、崔玉折是谁啊?”
他还没有清醒一个吐息,脑子就又被酒气笼罩,模模糊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们两个都搞出孩子来了,你记不得他是谁?”
“孩子!”这事简直是陆江梦魇,一听到这个词,立刻清醒几分,他霍然站起。
宋风吓了一跳,“你站起来做什么?”
陆江再次坐进椅子中,浑身松懈,半趴在桌子上,喃喃道:“崔玉折,我记起来他是谁了。”
宋风忙笑了笑,离他近了点,用诱哄般的语气问:“那你说说看,他是谁?什么来历,怎会有孕呢?”
陆江眼神迷离,却还记得回话,小声道:“他什么来历?是学宫弟子,崔扬戚的儿子,是我陆江的……师弟!”
宋风犹自沉吟。
陆江脑子喝晕了,拽住宋风衣袖,扯到自己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别犯你那臭毛病!我带着他是正经求医来的,他不是你们药王谷里稀奇古怪的药人,你就算再好奇也把嘴给我闭上!”
宋风忙赔笑道:“我不过问了一句,你同我生什么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钻研医术,冷不丁遇到个没见过的,难免想知道些东西。”
陆江冷哼一声,“你小心着罢。”
宋风惹了他,同陆江笑谈几句,陆江却爱搭不理,他便有些待不住了,自起身离席,掩了门出去。
陆江则又独自饮了几杯,头实在酸痛,摇摇晃晃出去打水潦草清洗一下,方晃晃悠悠回屋,倒在床上,闷头睡了过去。
陆江喝醉了酒,天亮时仍未清醒,忽又听到阵阵敲门声,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看着屋中陈设,愣了会儿才忆起这是哪里。
敲门声愈发急促,陆江高声道:“这就来了!”
陆江扯过衣服披在身上,推门出去,他下意识朝崔玉折房间看了一眼,却听到吱呀一声,崔玉折低着头跨出门槛,似正要去打开院门。
陆江忙道:“许是宋风来了,我去开门,你先进屋罢。”
受到宿醉的影响,陆江头仍有些昏沉,他大步走到院门处,打开门闩。
门外果然站着宋风,他踮起脚,跃过陆江,朝里面挥手道:“崔玉折!你起这么早呀,快进去,我一会儿就给你把脉。”
陆江揉了揉眼,却见一双硕大的驴眼睛盯着自己,它鼻翼翕动两下,猛地冲陆江打了个喷嚏。
他怎么还带头驴来?
陆江忙退后两步,皱眉道:“看来你昨夜没喝多少,起这么早,怪有精神。”
宋风神采奕奕,凑近陆江,用手翻了翻自个儿眼皮,笑道:“我一夜没睡,你快看我眼睛红成什么样了。”
陆江哼了声,低头束着腰带,匆忙起来,衣裳都没穿好,间隙问了句,“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驴拉了辆板车,载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数量不少。
“衣服一会儿再穿。”宋风硬拉扯着他到了驴车旁,陆江被他拉的踉跄,站稳后,拍拍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包裹,问:“是多大的宝贝?值得你一大早就来。”
宋风对他的漫不经心感到不满,道“你轻点!这可不是一件宝贝,我把我全副身家都带来了。”
陆江忙垂下手,不敢轻易碰了。
宋风笑道:“你现如今该知道我对你有多真心了,你瞅瞅看看,哪件不是稀世珍宝,我昨夜从你这回去,就一直在收拾装车,可把我给累坏了。”
他拿过车上的一个宝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珠子,说道:“你看,这是青桐洲内玉香鸟的灵丹。”
又指着一株翠草说:“这是凤蕊花,五百年才长出一株,连药王谷珍藏的也不过三五株。”
陆江被他的财大气粗震慑住了,“这么多好东西,你怎么舍得?”
宋风摆了下手,踮脚揽住陆江肩头,哈哈一笑,“这算什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亲侄儿,尽管放心,有我在,一定教它平安降生。从今日起,我也搬来与你们同住,贴身照料崔玉折。”
“好兄弟,啥也甭说了,我都记在心里了,日后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得了,你还同我客气?”宋风笑了笑,“我进屋给他再探一探脉搏,你就把这些东西都搬进去,后院有个空房子,先都堆到里面,回头我再收拾。”
话音一落,宋风抬脚就往里走。
“站住。”陆江拽住宋风后面的衣领,不解道:“你就不会用乾坤袋装了拿进去?”
宋风正了正衣襟,肃然道,“我这些东西哪个不是价值连城,放乾坤袋里要是有了损毁,药草没了生机,再想找就难了。”
他挑眉看向陆江,“你刚刚怎么说的?这还是你自家的事,你就不愿意搬了?往后我有事更使唤不动你了。”
“别,我任劳任怨,绝不多说一个字。”陆江一笑,赶快牵住驴辔头。
宋风一溜烟跑到屋中去了。
他带来的物品果然甚多,其中除了各样药草外,甚至瓦罐、药碾子等物,不分大小,一概都装了来。又有他的铺盖衣物等,满满当当,真装了好大一车。
陆江自然有劲使,却因宋风一番话,只得小心翼翼的轻拿轻放,生怕摔碎砸破了哪个,一时需用了,再不好寻。
东西都放好后,毛驴也被他栓到后院,寻了数把稻草放进槽里,摸了把毛驴头,方走了。
忙碌这片刻,他竟出了汗,又打水净手,随便擦了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