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军号声,是被海风吹进帐篷的。
我猛地睁开眼,帆布帐篷的顶端还沾着昨夜的露水,顺着褶皱往下滑,在草席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林薇薇的呼噜声停了半秒,翻了个身,军绿色的被子被卷成一团,露出她印着小熊图案的睡裤。
“醒醒,要集合了。” 我推了推她,指尖触到的布料带着潮意 —— 海边的清晨,连空气都像拧得出水来。
“唔……” 她嘟囔着坐起来,揉着眼睛往外看,“天还没亮呢,教官也太不是人了。”
帐篷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军靴踩在沙滩上的 “沙沙” 声,金属水壶碰撞的 “哐当” 声,还有远处海浪拍打礁石的 “哗哗” 声,像一首杂乱却充满生机的晨曲。我套上军裤时,膝盖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是昨天搭帐篷时不小心撞到木桩留下的,此刻被潮湿的布料一裹,更添了几分钝感。
“听说今天要沿着海岸线拉练十公里,” 林薇薇一边系鞋带一边说,嘴里还塞着半块压缩饼干,“想想都觉得腿软。”
我没说话,只是把哮喘喷雾往裤袋深处塞了塞。金属外壳碰到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些。昨晚临睡前,我在速写本上画了片海,浪花卷着细沙,在沙滩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像条银色的丝带。画到一半时,突然想起顾以风 —— 他会不会也喜欢海?
集合的哨声刺破晨雾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淡紫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海面上,把浪尖都染成了温柔的粉紫色。我们排着队站在沙滩上,军绿色的队伍像条长蛇,在金色的沙粒上缓缓蠕动。
“今天的拉练路线,沿着这片海岸线到前面的灯塔,” 教官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扩音器,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十公里,限时两小时!不许掉队,不许偷懒,听到没有?”
“听到!” 吼声像被海浪吞没了一半,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队伍里逡巡。顾以风站在左前方的第三排,离我隔着大约十个人的距离。他没像其他人那样东张西望,只是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系鞋带。海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晨光落在他侧脸上,把下颌线的轮廓描得很清晰。
“出发!”
随着教官的口令,队伍像被解开的锁链,沿着海岸线缓缓移动。沙滩被踩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比在水泥地上走路费力得多。海浪一次次漫上来,舔舐着我们的脚踝,带着微咸的凉意,把军靴的边缘都打湿了。
“你看顾以风,” 林薇薇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走在沙滩上都跟走平地似的,一点不费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顾以风的步伐确实很稳,军靴踩在沙地上的深度比别人浅得多,膝盖抬得不高,却带着种省力的韵律感。海风吹起他的衬衫下摆,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腰线,被阳光晒成了健康的蜜色。
“他体能本来就好,” 我小声说,目光却没移开,“上次夜跑就看出来了。”
“不止是体能好,” 林薇薇笑得不怀好意,“你没发现他走路都在看你吗?刚才回头那下,明明就是往咱们这边看的。”
“别瞎说。” 我拍开她的手,脸颊却烫得惊人。其实我也感觉到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道目光落在我背上,像阳光一样温热,可等我回头时,只看到他挺直的背影,和远处翻涌的浪花。
拉练进行到三公里时,我的哮喘又有了点苗头。
海风里带着细小的沙粒,吸进肺里像有无数根小针扎着,喉咙里泛起一阵熟悉的痒意。我放慢脚步,落在队伍后面,掏出哮喘喷雾往喉咙里喷了一下。薄荷味的药剂刚散开,就被海风卷走了大半,只剩下微弱的清凉。
“没事吧?” 林薇薇也停下来等我,眉头皱得很紧,“不行就跟教官说一声,别硬撑。”
“没事,” 我摇摇头,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歇会儿就好。”
队伍渐渐走远了,沙滩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来,在脚边碎成白色的泡沫,又退下去,留下湿漉漉的印记。远处的海平面和天空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只有几只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清亮的叫声。
“你看那是什么?” 林薇薇突然指着左边的礁石群。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块黑色的礁石后面,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角。走近了才发现,是顾以风。
他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礁石上,背对着我们,望着翻涌的大海。白色的 T 恤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流畅的脊椎线条。他的手里拿着个银色的保温杯,时不时抿一口,姿态放松得不像在拉练,反倒像在享受难得的宁静。
“他怎么在这儿?” 林薇薇惊讶地捂住嘴,“难道也掉队了?”
“不知道。”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些,目光落在他垂着的手上。指尖骨节分明,握着保温杯的姿势很稳,连海风都吹不动他分毫。
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看到我们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站起身,把保温杯放进随身的背包里。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他的声音被海风过滤后,带着点沙哑的质感,像磨砂纸轻轻蹭过贝壳。
“盛夏有点不舒服,歇会儿。” 林薇薇抢在我前面回答,眼睛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像在寻找什么证据。
他的目光落在我微微发颤的肩膀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哮喘犯了?”
“嗯,有点。” 我点点头,手指紧张地抠着军裤的口袋,那里还攥着没放回去的哮喘喷雾。
“再喷点药。” 他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刚喷过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我。不是那种瓶装的矿泉水,而是他自己的保温杯倒出来的,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杯里,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喝点温水,别喝凉的。”
“谢谢。” 我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的,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瞬间驱散了海风带来的凉意。
林薇薇在旁边咳嗽了两声,眼神里的八卦都快溢出来了。我赶紧喝了口温水,掩饰自己的慌乱。水是温的,刚好适口,还带着点淡淡的薄荷味 —— 大概是加了薄荷茶包,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我先往前走了,” 林薇薇突然说,冲我挤了挤眼睛,“你们慢慢聊,别掉队太久啊。”
“薇薇!” 我想叫住她,她却像脚底抹了油似的,几步就追上了前面的队伍,还不忘回头冲我们挥挥手。
沙滩上只剩下我和顾以风两个人。
海浪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哗哗” 地拍打着礁石,像在为这突如其来的独处伴奏。我捧着温热的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不敢看他,只能盯着脚边的浪花 —— 它们一次次涌上来,吻过我的脚踝,又退下去,留下冰凉的触感。
“好点了吗?” 他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嗯,好多了。” 我点点头,终于鼓起勇气看他。他就站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像幅被打湿的素描。阳光已经升高了些,在他睫毛上跳跃,像撒了把碎金。
“海边的风太凉,” 他说,目光落在我被打湿的裤脚上,“等会儿走快点,别感冒了。”
“嗯。”
我们并肩往前面走,谁都没再说话。沙滩被踩出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海浪抚平,像从未有人走过。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薄荷味,混着海腥味,形成一种干净又辽阔的气息,悄悄钻进我的鼻腔。
走到一处相对平缓的海滩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你看。” 他指着前面的浪花。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波浪花卷着细沙涌上来,在沙滩上画出一道蜿蜒的弧线,像条银色的项链。最前面的浪花像只温柔的手,轻轻吻过我的脚踝,又迅速退了回去,留下冰凉的湿痕。
“很漂亮,是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嗯。”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原来他也喜欢看浪花,和我一样。
海浪一次次涌上来,我们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阳光穿过云层,在海面上洒下一片金色的波光,像无数块碎掉的镜子。远处的海鸥还在盘旋,叫声清亮,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像首自然的赞歌。
“小时候我经常来海边,” 他突然说,目光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带着点怀念的神色,“我爷爷家就在海边,他总带我来赶海,说海浪能带走所有不开心的事。”
“真的吗?” 我好奇地问。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自己的过去,像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
“嗯,” 他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说,你把烦恼告诉海浪,它们会带着它冲进大海深处,再也不会回来。”
我看着脚边的浪花,突然有了个念头。我悄悄在心里说:海浪海浪,我有点喜欢顾以风,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刚说完,一波更大的浪花涌了上来,不仅吻过我的脚踝,还溅湿了我的裤腿,冰凉的海水顺着布料往上爬,带来一阵战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没站稳,差点摔倒。
顾以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他的手很有力,轻轻搭在我的胳膊上,温热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衬衫传过来,像道暖流。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薄茧,蹭过我皮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小心点。”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被风吹散的热气。
“谢谢。” 我赶紧站直身体,脸颊烫得惊人,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刚才靠得太近,能闻到他身上的薄荷味,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像夏天最舒服的风。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安全距离。我们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彼此被打湿的裤脚,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
海浪还在不知疲倦地涌上来,吻着沙滩,也吻着我们的脚踝。阳光已经升到头顶,把沙滩晒得滚烫,脚底下传来微微的灼热感,和海浪的清凉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该走了,” 他看了看远处的队伍,“再不走就真的掉队了。”
“嗯。”
我们重新往前走,步伐比刚才快了些。沙滩上的脚印很快又被海浪抚平,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我知道了他小时候在海边生活过,知道了他爷爷的故事,知道了他相信海浪能带走烦恼。
比如,他扶过我的胳膊,他的指尖带着薄茧,他的呼吸离我那么近。
比如,脚边的海浪,好像真的把我的心跳声,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拉练结束时,夕阳正把海面染成橘红色。我们坐在沙滩上休息,林薇薇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刚才你们聊什么了?看你脸红红的。”
“没什么,” 我低下头,假装系鞋带,“就聊了聊海浪。”
“聊海浪能聊脸红?” 她显然不信,却也没再追问,只是指着远处的灯塔说,“你看那灯塔,晚上会亮吗?听说跨年夜的时候,很多人会去那里看日出。”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灯塔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个沉默的守望者。顾以风就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正低头看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余晖里显得格外柔和。
我摸了摸自己的脚踝,那里好像还残留着海浪吻过的凉意,和他指尖留下的温热。
也许,这个夏天的秘密,海浪真的不会告诉别人。
它只会把它们藏在沙滩的褶皱里,藏在灯塔的影子里,藏在每一次心动的瞬间里,等我们自己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