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下课铃响时,窗外的雨正下得缠绵。
不是那种急骤的暴雨,而是细密的、绵连的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织下来,把教学楼的玻璃幕墙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半拍,目光落在窗外的香樟树上 —— 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深绿的、浅绿的,层层叠叠地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只挥动的手掌。
“盛夏,走了啊!” 林薇薇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手里撑着把明黄色的伞,伞面上印着只卡通小熊,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格外显眼,“再不走食堂就只剩菜汤了。”
“你们先走吧,” 我把最后一本《数据结构》塞进书包,“我想再留会儿,把下午那道算法题弄懂。”
“又卷?”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行吧,那我给你带份糖醋排骨?”
“不用了,谢谢。” 我笑着摆手,“我很快就回去。”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桌椅被拉开又推回原位,发出 “吱呀” 的声响,最后都被雨声吞没。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台灯的光晕在习题册上投下一圈暖黄,把雨丝的影子拉得很长。
其实那道算法题早就弄懂了。下午在图书馆,顾以风放在我桌上的那颗薄荷糖,纸剥开一半时,突然就想通了动态规划的递推公式。留下来,只是想多待一会儿。
雨声越来越清晰,像无数根细针落在伞面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偶尔有晚归的学生撑着伞从楼下经过,伞面的颜色在雨幕里一闪而过,像流动的色块。我拿出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图书馆那次 0.7 秒的对视。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瞳孔是很深的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他递过来的铅笔上,还沾着点浅灰色的铅屑。这些碎片像电影的慢镜头,在脑海里反复播放,连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都变得具体起来。
“沙沙。” 铅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个男生的侧脸,坐在图书馆的书架前,手里捧着本书,阳光从他肩上斜切下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画到眼睛时,笔尖顿了顿 —— 怎么画,都觉得不像记忆里的那双。
雨突然变大了。
风卷着雨珠狠狠砸在玻璃上,发出 “噼啪” 的声响,水雾被震得散开又聚拢。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雨幕洒过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像块融化的黄油。
我合上书,把速写本塞进书包。指尖碰到口袋里的耳机,是副很旧的白色有线耳机,线控处的漆已经掉了,露出里面的银色金属,是高中时用奖学金买的,陪我熬过了无数个刷题的夜晚。
戴上耳机,随机播放的列表里跳出一首纯音乐。钢琴声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清澈又缠绵,刚好和窗外的雨声合上了拍。我背着书包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时,犹豫了一下 —— 早上出门时没看天气预报,书包里根本没带伞。
雨幕里,教学楼的屋檐像道沉默的分界线,把干燥和潮湿隔开。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在眼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心里有点发慌。宿舍离教学楼有段距离,这么大的雨,跑回去肯定会淋成落汤鸡,说不定还会引发哮喘。
“要不算了,等雨小点再走?” 我自言自语地嘀咕,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耳机里的钢琴声还在继续,叮叮咚咚的,像在安慰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顾以风就站在教室门口的阴影里,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右手拿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面上还沾着些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的头发有点湿,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几滴水珠挂在发梢,像缀着的细小水晶。
显然,他也刚从教室里出来,大概是在后排的位置刷题,我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没带伞?” 他的声音被雨声过滤后,显得有点低哑,像磨砂纸轻轻蹭过木头。
“嗯。”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耳机里的钢琴声还在响,可我却觉得,周围的雨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本来以为雨不会下这么大的。”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伞往我这边递了递。黑色的伞柄上还沾着他的体温,带着点微热的温度,和外面的湿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用吧。”
“那你怎么办?” 我愣住了,没接伞。
“我住得近。” 他指了指教学楼后面的方向,那里是研究生公寓,离得确实比本科生宿舍近很多,“跑回去就行。”
“不行。” 我摇摇头,把耳机摘了下来,“这么大的雨,跑回去会感冒的。还是你用吧,我再等会儿,说不定雨就停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耳机上,停顿了半秒,像是在思考什么。雨还在下,风卷着雨丝吹进来,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一起走?”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伞够大。”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一起走?
这四个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想象着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雨里的场景,肩膀可能会不小心碰到一起,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不、不用了吧。” 我结结巴巴地拒绝,手指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太麻烦你了。”
他没再坚持,只是把伞收了起来,靠在墙上。黑色的伞面合拢时,发出 “咔哒” 的轻响,水珠顺着伞骨滚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我也等雨小点。”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戴上了一只白色的耳机。和我的那副很像,只是看起来更新一点,线控处的漆还完好无损。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很快,一阵熟悉的钢琴声从他的耳机里传了出来 —— 居然和我刚才听的是同一首曲子。
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雨声还在继续,风还在吹,可我眼里却只剩下他低头听音乐的样子。他靠在墙上,肩膀微微放松,侧脸的线条在路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偶尔会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摘下了自己的耳机,把其中一只递给我。
“分你一半。” 他说,声音很轻,像怕被雨声偷走似的。
白色的耳机线在他指尖轻轻晃动,离我的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能看到耳机上小小的耳塞,还带着他的体温,温热的,像颗小小的心脏。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犹豫了两秒,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耳机,轻轻塞进了左耳。
钢琴声瞬间在左耳响起,比刚才在自己耳机里听到的更清晰,更温暖,带着点他的气息。右耳里是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和音乐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像一场自然与人工的合奏。
他把另一只耳机塞回自己的右耳,重新靠回墙上。我们之间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谁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音乐,看着雨幕。
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跳舞,像无数根闪亮的银线。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落在我们的裤脚上,冰凉的触感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着雨水的清冽,形成一种干净又温柔的气息,悄悄钻进我的鼻腔。他的呼吸很轻,和音乐的节奏保持着一致,像在低声附和。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肩膀快要碰到一起了。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却看到他也往另一边移了移,像是怕碰到我似的。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又很快移开,像两只受惊的小鹿。
耳机里的钢琴声渐渐变得欢快起来,像雨过天晴后阳光洒在水面上的样子。雨声好像小了点,风也变得温柔了,不再卷着雨丝往人身上扑。
“雨好像小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从右耳的雨声和左耳的音乐之间挤进来,显得有点模糊。
“嗯。” 我点点头,把耳机摘下来,递还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让我赶紧缩回了手。
他接过耳机,缠成整齐的一圈放进兜里,然后撑开了那把黑色的伞。“我送你到宿舍楼下吧。”
这次,我没有拒绝。
伞下的空间很小,刚好能容纳两个人。他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了很多,自己的半边肩膀都露在雨里,很快就被打湿了,军绿色的衬衫贴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脊椎线条。
“伞往你那边挪点吧。” 我说着,伸手想把伞柄往他那边推。
“不用。” 他摇摇头,手指稳稳地握着伞柄,“我不碍事。”
我们并肩走在雨里,谁都没说话。伞面上的雨声 “沙沙” 作响,像在为我们伴奏。偶尔肩膀会不小心碰到一起,两个人都会下意识地往旁边躲,然后又在不经意间靠近,像跳一支笨拙的圆舞曲。
快到宿舍楼下时,雨彻底停了。
乌云散去了些,露出一小片干净的夜空,几颗星星在云层后面眨着眼睛。他收起伞,伞面上的水珠 “哗啦啦” 地落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路灯的光。
“谢谢你。” 我站在楼门口,抬头看着他。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衬衫的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客气。” 他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亮,像盛着刚才躲起来的星星,“那道算法题,想通了吗?”
“想通了。” 我点点头,想起那颗薄荷糖,脸颊又开始发烫。
“那就好。” 他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看着他转身走进雨幕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刚才分耳机时听到的钢琴声。那首曲子的名字,好像叫《雨中的相遇》。
回到宿舍,林薇薇正敷着面膜看剧。“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雨冲走了呢。” 她指着桌上的保温盒,“给你留的糖醋排骨,还热着呢。”
“谢谢。” 我把书包放下,坐在椅子上,心脏还在 “咚咚” 地跳着,像还在为刚才的并肩同行伴奏。
窗外的夜空彻底放晴了,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把银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霜。我摸出手机,搜索那首《雨中的相遇》,钢琴声再次响起时,眼前又浮现出顾以风递耳机时的样子,他的手指,他的眼神,他肩膀上的雨水……
原来,分一半的耳机里,藏着的不只是音乐,还有整个雨夜的心动。
我低头笑了笑,点开和顾以风的聊天框。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个句号上,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敲下了一行字:
“今天的钢琴曲很好听。”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手机屏幕上,像给这句话镀上了层银辉。我知道,从这个雨夜开始,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就像雨过天晴的天空,干净,明亮,还带着点让人期待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