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气味抵达东边矮山山腰上的一篇林中空地时,战斗已然结束。
身着统一制式的像素迷彩短袖,李清弈负剑而落单膝跪地,怀中是昏迷不醒口角渗血的妙龄少女,书生意气的脸上表情冷峻严肃,很有几分军人的勇毅英姿。那少女气息奄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原来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兔妖。
不远处,青黑的□□不辨形状瘫成一片,显然已经气绝多时,尸体开始腐朽发臭,异味弥漫使得月晕浑浊不清。
羲姬掩着鼻子,瓮声瓮气。“既然事情已经了结……那我就回去了。”
长剑脱手画弧收鞘,化为浑圆宝珠滚回少年怀中。
“你来啦,啊!你!我直接好家伙……”李清弈骤见她金发金眸,说不惊叹是假的,修道数十年,见过的妖怪没有几千也有上百,何曾有过这样如侍神侧的体会。哪怕还穿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训练服,神姿仙容也没有半分暗淡,令他止不住怀疑自己的判断,真的有妖怪,能修成这么一副得道仙灵的模样么。
“你救她一下呗,我这一身法力灌进去,怕是会要了她的命。”
但这些细节还是先要按下不表,平铺直叙不会有任何回应,既然林予枫没有多说,那么在她嘴里自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着眼当下。修道之人的法力和妖怪的法力相生相克,李清弈宅心仁厚,出言相求叫羲姬不得不帮。
她落地屈尊蹲下来,观察了一番少女伤势,才将手放在其额头上,银白色的柔和光芒慢慢覆盖周身伤口,令妖怪的脸色逐渐恢复,气息也稳了下来,十来分钟的功夫,便悠悠醒转。
外出觅食碰到莫名袭击丢了半条命不说,醒来居然还正对着捉妖伏鬼的小师父,这夜晚一波三折的遭遇可谓大落大落。小妖怪吓得须发俱颤,胡子都伸了出来,僵在少年怀里一动不敢动,唯恐面前这个气息陌生且强大的未知生物须臾就要了自己性命。
他今天是冲撞了哪位神仙,才这么倒霉跌进天敌窝里。
“你要躺多久啊?姐姐。”
“啊!”
少女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打了个滚便缩在了两人脚边。别说耷拉的耳朵,就连尾巴都在微微颤抖。
但即便外表柔弱可欺,身形纤瘦婉约,这一嗓子惊叫,哪怕悠扬动听,都再掩饰不了其真实的,与看上去大相径庭的某些不同。
“你是男的?!”李清弈甚至觉得自己的胸膛大腿受到了侮辱,即使没能给貌美如花的姐姐妹妹靠,也绝对都不应该,不应该是个有女装癖的糙汉兔子。
“我……可以是……吗?”您法力高强,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是变性兔子变种兔子都行,您就算说我不是兔子是狼,我也能嗷嗷叫两声。
“啊?你正经一点。”
“嘤……”
李清弈虎躯一颤,不怪他举止夸张,实在是这兔妖看起来纤巧玲珑,声线却出奇豪迈粗犷,委屈缩成一团,还能一个示弱的低吟震动山林飞鸟,极具反差,极具艺术特色。
“别哭哭啼啼的了,你对得起这把嗓子么。”也不是非要剥夺妖权,实在是对方如大排量引擎轰鸣的低诉,让少年有一种被塞进跑车发动机的错觉。“吓死人了。”
“……您,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兔兔…呜呜呜…”
“呜呜呜,你给我留一条活路吧。”猛汉撒娇近乎于被原子弹瞄准,小祖宗一本正经的表情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缝隙之中,风起云涌。为避免造成二次伤害,他赶紧出言制止对方的自我发挥。“言归正传,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人家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这个东西,就突然冒出来,想要,想要……人家是男孩子呀!人家怎么肯嘛!呜呜,您,还好您法术高强……”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如不是李清弈还睁着眼睛,绝对是泰山压顶的摧残。
这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猛男兔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波动,竟直接现了原形飞奔而去隐在了丛林间再也找不到了。
“没死!他还没死!天呐!呜呜……”
少年少女回头去看背后已经气绝多时的妖兽,再转回身面面相觑,都有几分百思不得其解的的迷惑。
“看来他被那个玩意吓得有些神经衰弱了。”李清弈指了指青黑色的不明生物,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随着尸体**,现下空气中的异味愈法令人难以呼吸。“我没见过那种东西,得仔细研究一下。”
羲姬皱起了眉头,不太情愿的挪动步伐。“那你研究出什么了么?”话虽这么说,她还是随着李清弈凑近了那不明生物。“这是妖怪?”
“流出来的是妖血没错,不过看不出妖型,也没有元神内丹,力量却很强……”李清弈一番观察过后若有所思瞧着同伴,状若随意开口试探。“你难道不应该更清楚吗,小祖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连你都摸不清,别说这种小东西了。”她冷语应对。“难不成你们人类,还认识脚边每一只蚂蚁么?”
“您说的也是哈,嘿嘿。”又自讨了没趣,少年咧嘴用爽朗的笑容缓解气氛,抛下火焰符箓点燃尸体,却不知牵动了哪一块肌肉,表情一松,又随即痛苦起来。“诶哟……嘶……”
羲姬立即绕到他背后打量,见左肩胛上的军绿T恤破口分明,已被污血浸透,皮肉上的狰狞伤口仿佛被燎烧过一般边缘发黑。亏他体质异于旁人,血迹早已凝固,怪不得气味被浓郁的恶臭妖血掩盖,让她一时之间也没能即刻察觉。
“你多大了?自己受了伤,怎么还若无其事的样子?”
“诶呀,又不怎么疼,明天说不定就好了。”
她伸手覆上伤口,语气严厉,动作轻柔。怎么说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弄疼了吱哇乱叫起来,一定吵得人心烦意乱。
“胡说八道!”
“诶!你干嘛!不行不行!人妖有别,咱们力量相克……啊!不行不行!祖宗,你别是想趁机要我的命吧!不行……”随着精灵法力流入,活蹦乱跳的小朋友先前还扯着嗓子叫唤,须臾一刻,便连叫都叫不出声。“不……真不行……姐姐……我…………”
听他声音古怪,且掌下伤口迟迟未见起色,身体更是在自己的治愈作用中衰弱下去。她猛地收回力量,停下动作。思索间,少年已经艰难冲向了他们脚边山溪,打坐调息,准备清洗伤口抽出几张符纸疗伤。
“你是妖怪,我是捉妖师,咱们怎么能……混着来呢!祖宗啊,您一大把年纪,唉……干啥啥不行,添乱第一名啊您!”李清弈脱下衣服,蹲下去掬起溪水冲洗伤口,一边碎碎念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领情了,但是,妖怪!绝对是需要义务教育的,得好好,嘶……给你们普及一下物种常识。”
“对不起。”
这东西,一定不对劲。小朋友是自己教导开化之人的后代,谈何“血脉相冲”一说,那么这个来历不明的袭击者,就必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轻易就能被摸清。
会是他吗。
她修复好了少年的衣服,坐在他背后也引水过来淋上伤口。
“嘶……”冰凉的山溪冲进敏感的裂痕,激的李清弈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迅速止住悸颤,喋喋不休。“好啦好啦,我没事的。啊……疼,呜呜呜。”
“你跟那兔子,也差不多……”
李清弈百口莫辩,坐在草地上背对着少女任她一番操作,自己生起了闷气。“……我当你夸我算了……”
“嗯,你的确是个有悟性的。”
后背光裸,流水似指尖微凉,四合静谧呼吸相闻。
虽说是修道世家出身,说白了不过也是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到了年纪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想入非非,稍一晃神,某些地方就有些许不大对劲。李清弈闭上嘴巴浑身绷起劲,暗忖林予枫数次地敲打叮嘱,看来还真事出有因。
伤口状况并不像少年嘴上说的那般轻松,洗去污血后皮肉翻开,能看到断裂的肌理,因身形劲瘦更显的狰狞可怖。他却还能面不改色的与妖怪插科打诨,半点忍耐痛苦的神色都不露,可见心理素质的确超出凡俗。这么个还会对自己的触碰禁不住脸红的小朋友,身上却是护佑一城太平的重担,不知比同年的自己几多通晓世事,又不知比他同龄人类几多少年老成。
“你们晚上是怎么了?我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吵架。”她小声说着话,转移起他的注意力。要是弄痛了吵扰起来,实在令她烦躁。
“哦。好像是3班有人不好好睡觉,在楼道里学猴子叫,然后,其他宿舍也叫起来。再之后为了比谁更厉害,又开始学马叫和狗叫。哇,你不知道,他们居然还会学海豚叫。”不愧是不拘小节的少年人,没心没肺的早把痛楚抛在了九霄云外。“结果都被教官抓到一楼空地上去罚蹲姿了,哈哈哈,好惨。”
也不愧是他那些一刻都安分不下来的朋友们,别出心裁的游戏一个接着一个。怪不得出来时听到男人的骂声简直欲掀翻营地的长夜,白天是买不开腿长不开嘴的小绵羊,晚上变着花样的搞事情,简直让人爱之不及,又恨之不及。
洗过了伤口,李清弈便掏出了随身带的止血疗伤符箓稍作处理,尽量不影响接下来的正常生活,更不能叫同住的几个朋友看出异常。他们家族绵延至今,体质优越,只要几天就能恢复如初,所以扛过这头一天一夜,预计后几天,就能完全愈合。羲姬却惦记自己在他身上失控的治愈之法,放不下心这样的潦草对待。
“别用这个了,华拾烁练一劳永逸。”小师父如数家珍。
“啊……那个……我没……没学会……”小徒孙支支吾吾。
“……”
“诶,不对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华拾烁练,为他家传道法秘术,能固本培元修养残躯,是疗伤秘术中相当复杂的一种,无论是画作符箓,还是布做阵法,都裨益无穷,不仅在于还原如初,更还在于短时间内的集体强化。这样神乎其神的技法,精灵口中还不够勤勉的少年是个半吊子,并不奇怪。
但身为妖怪知道这些,就有些奇怪了。李清弈也顾不上红脸,一边将一道道符箓打入身体,一边旁敲侧击。
“你还见过我家其他人呀?不是我哥吧……要么还是林予枫臭显摆了?他怎么还跟小学生似的,不会还跟你邀功请赏吧,这人真够烦的哈,您别见怪。”
“没学会还有心思多嘴问?”她恨铁不成钢。
“呜呜呜。”怎么跟哥哥一样啊,呜。
二人整顿完毕,虽不满其功课马虎,她还是起身向男孩伸手。“受了伤就别浪费法力了,我带你回去。”
“劳烦了老烦了!”李清弈大喜过望,笑得眼皮起褶,活脱脱一个白嫩嫩香喷喷的肉馅包子。“您真是大慈大悲!好心肠!比林予枫招人喜欢多啦!”
“别拿我跟他比,少说废话。”
少年算是明白了,只要在她面前别提那老妖怪一句好话,自己就绝对能得她青眼。那不简单了么,他夸人说不出几个词,贬损却是一把好手。这几年跟着赵扬帆胡混,这点嘴皮功夫根本不在话下。
两人一同飞回了营地,互道晚安也各自回房间睡去。男孩们马马虎虎,女孩们沉醉酣梦,并无一人发现这深夜的动乱。
而月下树林深处蓦地又现出一个高挑的人影来,走进去瞧,却是个身长玉立的青年,留着灰黑色的中短发,有精致打理过的形状,每一缕都显现出恰到好处的飘逸蓬松。
“嗯?有人多管闲事?”
言煜揣兜挑眉,他接到目标逃窜入沧山的信息,从沧乐市内风尘仆仆赶过来,还推掉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约会,却扑了个空。
本来非自己不可的重要工作被代劳,未知对手越俎代庖呛了行,常人郁闷不悦是在所难免的。但对于这个随心所欲的问题惯犯来说,却省了一手麻烦白赚一笔完美记录,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现在如果去酒吧街……嗯,时间正好。”
完成任务确认,他叼起烟在林中跳跃,几个起落便再无踪迹。明月高悬,飘落的火星在下坠中逐一熄灭,星辰在风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