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历二十一年端阳鱼日,微雨初霁,彩彻区明,正是议长大人和夫人选定完婚的好日子。
上至诸位议员下至普通国民,都知道这对夫妇百般恩爱的轶事,也知道他们伉俪情深共度难关的佳话。单是二十年来议长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够举国上下情窦初开的少女们津津乐道心生慕羡。
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亲密怎样的举案齐眉,却只有当事人自己和两位亲近的仆从艾萨斯坦斯和洛芙清楚。
洛芙逐渐把握住了主人的习惯喜好,夫人是一位生性冷淡的女性精灵,惹人生气的本领更是无师自通。议长大人处理完国事便会回到这里,无一日例外,无一日空手而来,有时是样式奇特的花卉植株,有时是香气扑鼻的菜肴饰物,甚至连偶得一篇小诗,落于肩头的一瓣落红,都细心挑了最好的奉送。这样百般殷勤,却没有见过夫人一丝一毫的和颜悦色。虽然一一道谢收下,便称不上横眉冷对,但总不见欣喜宽慰。两人亦是从来无话,让平日里威严有余的议长大人,每每乘兴而来败兴入眠。
久而久之,议长大人大概是觉得抢回来的公主要打开心扉不在朝夕之间,一时半会也难以改变,就放缓了进攻的节奏,打算徐徐图之。
可眼看婚礼临近,夫人要还是这么不阴不晴的模样,让举国上下见到了,该如何编排。比翼连枝都是笑话,琴瑟之好不过一厢情愿,原本就敏感的旧时身份再被揪出来弹劾,议长大人该多么难过呢。
难过时的大人总会整夜整夜的端坐在书房里,案牍翻展,他熄了所有的灯火,遥对孤星月轮,枯等黎明。
那时整个弗拉斯特都已入眠,于是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大人,每一次都让人觉得,他所等待的,永远不会到来。
因为已经全然错过了。
“殿下,您还好吗?”
洛芙捧着层叠繁复的婚服立在屋内床边,她身后,数位低头等待的女妖仆从默然而立,手中是各样花钿霓彩珠玉饰物,从发冠丹蔻,到环佩妆奁。
本以为殿下和从前一样,因为陌生泠然而对自己不甚亲厚,但露台上的女子轻灵的从木塌上起身,光着脚漫步到她面前。
“这是谁做的,真好看。”
素色的提花织锦缎,以老银丝线细密锁边,勾着银红与胭脂色织就的蕾丝花边,身后蓬开飘浮的月白色云絮纱幔,散下莹润的光点,是人鱼的鳞片虹弧。
精灵自持高贵,只看得上自身能量的外在凝聚,故而梅德欧兰特王室从不耗费心思在服饰上,贵族们的衣装也就是他们身份实力的象征。无论繁复华丽还是简约素雅,都由穿着者随心所欲控制。
记忆里,她似乎是盛装过一回的,几百年前,还是上千年前,不过那又有什么干系。那时的式样质地,早就不怎么记得了。
“是议长大人为您准备的,来来回回改了许多次,大人怕您不喜欢弗拉斯特那些传统置装的样式,便特意学了不少设计与裁剪上的知识与诀窍,还寻了寓意丰富的装饰纹样。这个……这个底料上的赫汐拉花代表的是尊贵优雅,花边上勾出的卡梧斯茄叶和兰帕花瓣意为温柔美丽的神之子,后摆上的人鱼石,是人鱼族进献的阿卡尼斯,人鱼石中最罕见的一种,有着……有着纯净美好的馈赠……的意思。”
洛芙看得出,夫人对这精美绝伦的造物很有兴趣,至少她伸手过来抚上了衣料,甚至还拈起流光溢彩的饰带瞧了瞧。不似平常目不斜视,或淡扫过便罢,更甚于大多数时候,对于一切视若无睹。她便一股脑的将有关这件衣服的所有或大或小的要点全倒出来,其实不过一件衣服,有再多的说法,充其量是心理作用而已。
实际上,并无人在乎这件衣服的想法。
“嗯。”羲姬将挑在手指间的团花礼结抛回某个女仆手中的托盘里,转身面对冉冉升起的朝阳,褪去了自己的裙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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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丢了小饰品的女仆纹丝不动,除了迅速动作起来为她更换礼服的洛芙,其他妖怪,都纹丝不动。
并无人在意她的想法,她是弗拉斯特的新衣服。
洛芙欣喜的躬下身子左右忙活,整顿裙角,编织发辫。也许夫人慢慢接受了议长大人,这可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着装绘妆完毕,镜子里是上过妆后明艳妩媚的脸,和裹在白色长裙中婀娜绰约的身段,还有许许多多,无法察觉的隐秘心事。像这美轮美奂的宫殿之下,草草掩埋的乱葬岗,黑压压不知多少缓慢腐朽凋零的无名尸体。
无论是旧的王国,还是王国的英魂,亦或是被束之高阁仅作为观赏的她。在今夜,都将被践踏,被凌辱,被剖开洞穿。那么,明晚还能听到风铃声吗。
薄柔花,已经全部凋谢了吗。
那盛装的女子,从层叠的藤花深处走到自己面前,金色的头发半绾打卷,抹胸收身的长裙,线条柔媚婉约。在胸下散开轻纱,笼罩风姿绮丽的身体撩人心弦,裙侧长长的开叉蔓延出红色的藤曼花纹,掩映着白皙的腿牵动所有宾客的目光。
是想象中的样子了,不,比想象中还要端丽妩媚。
他知道她千年来的变化,固然不可能像从前一般妍丽娇俏,况且他们之间发生的诸事难有是非定论,她心有怨怼,是理所应当的。时间还长,无论什么样的纠葛矛盾,爱恨也好因果也好,只要岁月可供长相厮守,他有无数种手段,让她变回从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约尔曼冈德同穿白色礼服,不怒自威的面容十分罕见的,在众人面前展露出淡淡情愫。喜形于色,心事一览无余。
他看着她走来,不顾一切要重新得到她的决定,在这一刻再没有任何后悔。绵延千年的悔恨执着,贪念她艳绝无双的倾城之姿,哪怕是将她禁锢在身边后,冷艳神秘不假辞色,还有那愁绪满怀如蒙迷雾的哀婉,又是另一种迷人韵味。
加之此刻仿佛自己错觉一般,出现在她脸颊上淡淡的绯红,都让他越陷越深,真正的想要靠近,想要占有。
一切的筹谋一切的计划,需要开始重新制定。他轻易抛弃的旧情,她艰难割舍的执念,他们之间漏下的上千年。全部,全部都要补充完整,他欠缺的约定誓言,要加倍偿还。
最完美的世界,最完美的此生,必须得到最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