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沛然和妖怪一起走在学校情侣约会必去的槐树林里,这里没有路,只有被情侣们踩过一遍又一遍的泥土,空气里有了早开槐花的淡香,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流淌下来落在地上,如错落的银色水洼。
夏夜没有虫声鸟鸣,情侣们大都已经结束了约会回到宿舍里继续煲电话粥,两个走起路来悄然无声的生物各怀心思月下漫步,叫人看来只觉得辜负了这花前月下的风流美景。
“别那么防备我,我只是带来了你感兴趣的信息。”妖怪停下来站在一片小小空地上,转过身面对她,月光下竟也有了几分颇称得上温柔的缱绻语气。“一日不见,殿下真是让我,如隔三秋。”
傅沛然嘴下毫不留情。“真是无妄之灾。”
还没反应过来,少年猛地拥过来双臂紧紧将她捉进怀里,背后长翅随即环抱,羽毛厚重肌肉坚实又加重了她身上的禁锢。
她惊恐地发现,仅仅一个晚上,对方此刻所展现的实力,是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那么前一夜,究竟是有意掩藏,还是在这一天之内适逢良辰吉日有了新突破。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外界评论中实力深不可测的王族幺女,被人间界籍籍无名的妖怪一招制敌,身陷囹圄。
“别急着跑,你听……”他贴着她的耳朵放轻声音,呼出温暖的气流。“今晚的风里,也有笛声。”
思绪乱如狂潮,白浪庞杂,似风雪呼啸。
妖怪略微松了松臂膀,却立即用妖力封住她周身动作,阻止她忽然发难,按在背上的手爬上通红的脸颊。
远处似乎真有人乘风弄笛,低吟浅唱之中,数不尽几何月夜风流。
妖怪低头嗅她身上的味道,一时没注意到女孩静默之中脸上横七竖八亮晶晶的泪痕。
原来不知何时,许是被侵犯的狠了,心头又羞又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少年一时慌了手脚,这下连忙松开长翅解开她身上的禁制,捧起小脸来一遍一遍抹掉不少汹涌流淌的眼泪。“我一时情急,一时情急。别难过别难过……”
傅沛然也不显形跟他一决雌雄,身子一矮蹲在地上双臂抱膝缩成了一只哭泣的球。
这让本来以为被打一顿让她出气,就能蒙混过关的妖怪更加手足无措,眼看对方哭的梨花带雨惹人悔恨心疼,他跟着坐下来。“别哭了嘛,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传闻中眼高于顶傲慢骄纵的王女侧头看他,瘪着嘴巴颗颗泪珠滚出眼眶,花容月貌的脸狼狈不堪。像是珠落玉盘,每一颗或大或小的珠子都能敲打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在他眼中心间。
无论是尾行观察,还是消息收集,一定都在跟他开玩笑。记忆和现实是两码事,模拟接触和实际见面又是两码事。
“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被这无声地谴责搞得的心里愧疚难当,他伸出翅膀把女孩虚虚环抱起来。“别哭了,我在此立誓,从今天开始往后三百年,只要我没死,你有什么忙我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绝不虚与委蛇,好不好?”
傅沛然哭的抽抽噎噎。“……你…你到底……来干嘛?”
妖怪松了一口气,继续帮她擦眼泪。“放学路过就顺便来看看啊,我可不像莫昂斯特的那条蛇精,想要求娶您,是一定要先刷一刷好感度的。”
傅沛然抽搭着鼻子,啪的一声打开他手。“巧舌如簧。”
“都说了万死不辞……”妖怪只得抱起手臂,抖了抖翅膀。“想娶您的妖怪又不止我一个,至少我可是真心实意的。不然你摸摸看,我心跳得砰砰的,绝对一言九鼎。”
说着话,又忍不住伸手上去拂一拂对方通红的眼角。“别哭啦,别的妖怪要是被我喜欢,恨不得做梦笑醒呐。”
“寡廉鲜耻!”她又打开,胡乱抹了一把脸,愤恨的瞪着大胆冒犯的无礼狂徒。
“行行行,不碰您了。别跟我成语交流了好吗,我语文成绩真的不咋地。”少年双手高高举起做投降状。“怎么样,聘礼齐全,嫁妆我也包揽,跟不跟我走?还是你更喜欢那个蛇精?”
“蛇精?”
“殿下啊,您不会真不知道,约尔曼冈德是什么货色吧?”少年双目圆睁,红口白牙做出夸张的大惊小怪模样。“不对啊,你们王族的消息,难道真这么落后?村里没通网?”
“你言语放尊重些!”柳眉倒竖。
“诶呀可爱死了,来抱抱吧?”为幼不尊。
再被打开,巴掌声响亮的惊起林中飞鸟。
“什么嘛,凶死了……我给你再减十分,你给我小心点,分减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揉着通红的手背,少年磨着牙阴测测的威胁。见那凶狠目光实在像小野兽崽子的呲牙低吼,半点吓人见不着不说,反勾的人心里痒痒,恨不得强掳回去关上门好好宠爱。
“求之不得。”她利落地站起来跺脚,既已脱身,还是早早离这个没正行的妖怪越远越好。刚要迈步,却又止住动作。左思右想,她不能白白受这些委屈。“你很了解两个世界中的妖怪是吗?约尔曼冈德和人间界的妖王?你知道多少。”
月色朦胧不清,她并未注意到少年挑起的眉梢,与蒙上一层喜色的眼眸,其中的目光是多么柔情似水。
“约尔曼冈德好说,莫昂斯特的妖怪头子,走起路来一峠蛹一峠蛹的妖蛇,据说曾在大陆之间的海域中舒展身体,能环过整个莫昂斯特咬着自己的尾巴,挺恶心人的。小妖王嘛……你打听他干什么?”他曲起一条腿支在耳边靠上去,歪头仰视着神色认真的傅沛然。“他可没我身体好,你不信,可以先试用一下哦~”
她只觉得这语气实在讨打,让人全无再交流下去的意愿。为了家国大事,只能再逼自己忍耐片刻。
“妖蛇?他也是人间界成型的么?”
“这谁知道,说是蛇,其实只是看起来像,拖着大长尾巴扭来扭去,滑溜溜黏糊糊,噫,好恶心。”他伸手拉住女孩裙角晃了晃,眼中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姐姐,我能抱着你飞飞,而且我可干净可爱洗澡了,不信……你过来闻。”
说罢猛地一扽,力道之大差点扯裂了连衣裙的腰际缝线。
傅沛然一个趔趄,维持着平衡狠狠推了一把少年脑袋,只把对方推的脖颈一抽,发丝都甩了开去。
“诶呀,痛痛,姐姐揉揉。”
光刃劈开夜风,刀剑锵然交击,火花迸射一闪而灭。
妖怪就地打了个滚翻身而起,瞳孔亮得似燃起雪原上的篝火。
“姐姐,你好凶。”
羲姬的眸光确实更灿,金发铺展,身形矫健。她早忍不住要痛殴他一番让其知道厉害,以解心头之恨,此时招招直逼要害,一步不落。
白绸漫卷微风挂过少年面门,带起四周树皮草叶尽数绞碎,月刃铅华万丈,削刺切挑呈四面八方合围之势,片开槐香薄云,随身随心而动,封死少年所有退路。
但看似匆忙招架还有些措手不及的妖怪,胜在身法步法轻灵飘逸,登云踏雾无所不极。竟是一招未出,一式不施,全倚仗人形妖形转换自如,以惊鸿游龙之姿全然错身,信步刀锋剑眼。甚至瞧着攻势封死退路,邪佞狂笑往精灵身前逼近。
他早不是能被个古旧阵法逼到九死一生的小妖怪了。
傅沛然再被拿住,这下从头到脚结结实实为其制住绷回人形分毫动弹不得,叫妖怪好一番叹息蹂躏。
“姐姐,哦不对。现在是晚上,我还是喜欢听姐姐叫。”
说是蹂躏,结果他头发丝都还没摸到,如花似玉的脸又是含春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了。
于是再卸了力,那位说什么不让他动手动脚。只能把战利品抱了死紧,乱骂一气。面上还是笑,笑得坦荡又正气凛然。
“这么急着亲热,殿下……小妖王,您不想听啦?”某妖怪欲言又止。
“……你说!”某囚犯咬牙切齿。
“诶嘿嘿,我不说,诶,就是玩儿。”
细看上去,他似乎与她有几分相似。面冠如玉,浓墨重彩的眉眼,似喜非喜的含着情,鼻峰锐利无有拖沓,唇却又是有些厚度的朱红梅瓣。这样的面容,严肃时端庄稳重,做些出格的表情时,却又醉倒山川星河,格外活色生香。
傅沛然算是把这样貌在脑子里刻下了,她回过神来收拾好自己的本事,第一个要清算的,此妖无疑。
心里恨的像猫挠,眼泪就一股股往外冒,憋红了脸还被揉捏取笑一番,恰恰是越气越哭越哭越气,哽咽着嗓子,骂人的话也都堵严实了。
“不哭嘛,你看一说他你就哭,也太好玩了。那我们别聊他了,聊聊我嘛~你知不知道,我比他,更,好,玩~”
少年暗了眼神,咬在她耳廓研磨,鼻尖蹭过鬓发,气血翻涌着**危险的露骨意念。
啊!”
上臂内侧一阵剧痛,迫使他只肆意了半分钟,便惊叫着弹开。
女孩哭的发狠,怒啃了一口他禁锢身体的手臂。周身受限,这一嘴用足了全身上下的力气,几乎活生生咬下二两肉来。妖怪低头去看,果真已经透出血迹,印在校服衬衫上,似点点红梅绽雪。
“唔……不亏,我喜欢这个。”
少年依然悦色,取出唇间抿着的一只耳骨夹来,加在两根手指里,当着女孩的面又亲了亲。“上面还有姐姐的香味呢。”
一边说着,一边旋身躲开对方攻击,站定原地大喇喇灿然一笑。背后是没入潮湿泥土草甸的密集光刃,在月色中,荧火依稀。
“小妖王就在北边沧山住着,不过他喜欢安静,可不一定搭理你。至于你想找的别人,去裳州吧。”
“就这样?”
自己一再紧逼,对方拒不出手,傅沛然不是看不出他有心退让。但是他在顾忌什么,她却捉摸不透。总不可能真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倾慕爱恋,真是可乐,面还没见几次就吵闹着要私定终身,人间界的妖怪,难道不是些自视甚高的贱种,就是纯被下半身支配的牲畜么。
“当然还有不少情深意重郎情妾意的话啦,殿下要是喜欢听,我说他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您意下如何?”
“够了,快走……”
还想再问几句他话语中的什么人什么消息,却根本受不了这种没半句话就开始道德思想全方位滑坡的语言风格。和这种圆滑世故的妖怪打交道,真比肃清威胁累人的多。若是对这一位也能手起刀落掌握生杀大权,她恨不得连骨头都给他抻平理顺教他夹紧尾巴重新做妖。
“别这么无情啊,您瞧瞧,今晚这花前月下,天时地利就差‘人合’,不如我们……”
傅沛然一把光鞭甩在他们两者之间,激起不少碎石草叶,怒喝声中还隐隐有着哭腔。“滚!”
妖怪翅膀一扇窜起来,飞快地冲过层层树枝滑入夜空。
女孩倏然回归拟态,冷峻的面容和满脸的泪痕格格不入。“蠢货。”
在半空中回眸,余光飞向遥遥远去的槐树林。少年将手心里的小小饰品攥紧了些,仿佛那是留给自己的某种媒介或者,信物。
他有机会和从前那时一样,再亲自为她戴回原处,一定有机会。
帮你验证过了,居然和从前一样。唔……魔女的祈愿,真有这么神奇?那个变态老妖婆有这种本事,还能被关在那种不生不死的鬼地方,说出去谁信。
你!你怎么能这样轻薄她!实在太过分了。
那你刚刚怎么装死不把我拎回去?怎么就只在我脑子里嗡嗡嗡嗡,跟个大头苍蝇似的。你得支棱起来啦你!你说你要是刚刚给我也整上次那么一下子,那我还敢乱来?我不得把您俩供起来?
强词夺理罢了,我换出来如果被她认出……我不愿被她认出,至少现在,还不行。
还不行?不就瞧不起你哥哥我嘛。我这是趟的什么浑水,又做黑脸又扮红脸,还遭埋怨,我怎么这么好说话啊我。
不是这样。至少,你见了她,也很开心。你心悦她,我也开心。我们是一体的,并不是割裂的两个人。
我?心悦她?我图啥?图她傻愣愣站那树下听人吹笛子?图她放着安稳日子不躺平了消受?图她不悄摸藏严实了硬要揽那瓷器活?还是图她为了几个几十年就得一命呜呼的傻瓜蛋子,敢连杀几只慕名而来的大妖一点后果都不顾?她是前凸后翘,是花容月貌的,眼睛贼大又贼亮跟灯泡似的,生起气的腮帮子像个吃撑的仓鼠。不是,我图啥啊我?
……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
我说什么了我!嫁给谁管我什么事!她那样的精灵去到哪都不能够过那委屈日子,我们跟着操什么闲心!她明明!
没有声音回应这歇斯底里的自白,夜风开始呼啸,浮云聚拢,似乎又有一场夜雨,正降临在他们身边。
好兄弟啊,她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啊。她是真的,全忘干净了啊,他娘的。老子现在就想跟老妖婆干上一架,要么,要么那什么祈愿,给我们也整一顿。
她那时,实在是痛苦,我,我能理解。
你理解个锤子理解,不要跟我睁眼说瞎话了。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多大劲才把你哭出来的哼哼憋回去,别跟我装相了。
倦鸟归巢,新主旧仆之间落下细细绵绵的夏雨,暑气蒸腾,天地混沌不分昼夜。像落在怅然若失的妖怪心头,也像落在分隔开的世界间隙,总之,是场柔软而坚定的诀别。
“不过你看,她也学会示弱了,真不错。”
若不可闻的低语,只说给即将坠落的星月,只说给,这环抱他千年的微雨朦胧。
极目远眺城市边缘那一片连绵不绝的青黑色群山,少年蹙眉思索,琥珀色的晶亮瞳眸,酝酿起不可名状的烟波微澜。
她不愿意,那么他们无论是谁,怎么说也得争一把!
我尽力了,再试试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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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情景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