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一时失语,提前设定好的价码忽然变得一文不值,话题显然已经没有了进行下去的必要。
“看来,您跟我这个老魔女,聊不到一起去。”潮将嘴里的碎骨头吐在西璞手心里,伸出手指支着脑袋。“我想想,人间界的小妖王,他年纪也不大,你们应该会很有话聊。”
“嗯?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羲姬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还想着这次无功而返,后续的计划要怎么展开。
越看这个将祈愿结果全方位落实完善的精灵,潮就越发的满意。就是这样,一枚合格的棋子,只需要不断冲锋的勇毅,和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不至于落后他人太多的智慧就足够了。
最好是恰恰能表现出疑惑,当然最后,一定全然听从暗示,甚至还以为是遵从理智的决定。
“小殿下吖,你不会真以为你们弗拉瑞是什么风水宝地,就守着精灵们的狗窝当个宝吧。”
“注意你的言辞。”
能量激荡震裂精美绝伦的瓷盏,却立刻便被迅速修复,这让羲姬不由得正眼瞧了瞧一丝不苟只专注于魔女的侍者。能面不改色修缮自己怒火后果的同类,实在不多。
“怎么,还想处置我?”似乎是得意于自己的玩物吸引到了他人的好奇,魔女又掩唇笑起来。“呵呵,好,那我姑且就承认你们大陆确实有些吸引力,不过,不是对我,而是,对这些人间界的妖怪。”
“人间界的妖怪?”
“嗯~小殿下你说,小妖王对弗拉瑞和莫昂斯特的妖怪们有没有兴趣呢?”
羲姬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穿越两个世界的自己能够感觉到,两处的能量分布非常不均匀。在弗拉瑞,万物赖以为生的特殊能量,在人间界却是极其的稀薄,也正是由于这种限制,两个世界的生物能力数量落差悬殊,秩序卫队能够牢牢把控住世界间的跳跃通道,以绝对的强势镇压住人间界的妖怪。而人间界的妖怪则无所不用其极的提升自己,想要突破这个防线,前往能量摄入自由的新天地。为此,他们不惜将所有的同类踩在脚下,也不知有多少先驱者被碾为肉泥。
依据这个前提,如果有机会能打破限制,提升能力,当然不会有妖怪拒绝。精灵至今还觉得离谱,昨晚轻而易举就转为自相残杀的场面,这在已经和平近两千年的本国国土中,实属罕见。
那么这个话题的讨论就止步于此,她没有抛出橄榄枝,对方就给出了不赖的建议。魔女似乎总是如此,上次也说着一定要王族捧来整个弗拉瑞各个种族的珍宝才肯下定祈愿,还不是转身就流干了魔血,竭尽全力让自己脱离苦海。
即使有些利益交换的因素,精灵也始终记得出生时她赠予自己那些关于勇气与信心的礼物。那时她们的关系可要亲密太多太多,回想起来,大概真有些相亲相爱的朦胧联系。
“西西,要喝汤。”
“我给您盛……请您张嘴。”
那么她是找到了能够周全照顾所有脾性习惯的那一位么,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奇怪。
这样也好,大概是她们太久没有见过。这种天真烂漫的傻笑,让精灵无法控制的想到了已经故去的,那个人类。
“还有,伽纳的消息。”她心情波动的第一个表现就是,接下来的话题,开门见山起来。
“唔……”侍者擦去魔女嘴角的残汁,与残暴主人心有灵犀似的停下了动作,等她发话。“这个委托很简单,我本人就可以接受。不过,和上一个不一样,小殿下,您需要支付代价。”
在羲姬的目光里,断指已经完全恢复如初。魔女坐的端正了些,主仆二人都盯着她看,不过也只是停顿了几秒钟,西璞就转开了眼神,将目光落下去。于是潮的表情鲜明起来,即使没有眼睛的映衬,其中也流露出她厌恶的味道。
对于这个能够交易人头交易性命的集市,精灵发自内心的讨厌,讨厌它的存在,也讨厌它的创造者。
本能够让许多世界互通有无邻里亲和的媒介,现在却是矛盾诞生与催发的孵化器。亲手制造这个培养皿的那一位,她衡量得失,计算收益,十足的剥削模样。
“你做个人吧,潮。”
“西璞你看,刚刚还勒令我别把自己当人看,王族也是无利不起早的货色。”在精神上,魔女似乎并不存在叫做动怒的情绪。最常出现的是笑意,甜丝丝的,娇滴滴的,或者胸有成竹的。“呵呵,小殿下真是能替我随机应变。”
不可否认,这让她看起来的确美艳不可方物。
“有什么代价?”对方确实一语中的,才意识到这些的羲姬不免有些无地自容。她根本没有能力发现,在寿命阅历远超自己的生物面前,自己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还浑然不觉。“需要我做出什么承诺?”
只要能捕捉得到一点点线索,她都不会轻易任其溜走。因为那人也曾跋山涉水的寻找自己,而没有正式道别的她们,在自己的国度,甚至连分离都算不上。
“唔……不用向我承诺什么,我没有权利凭借即将发生的事实,收取报酬。该支付的时候,您自然就会知道。”这话说的有些高深莫测,于是潮很快补充上另一点。“不过,您可别跟我讲价钱,我不高兴被讨价还价。”
此时的羲姬还不清楚,她将要支付的,并不是任何实际的金钱物质。在不久之后,她宁肯自己是个家财散尽的守财奴,也不愿割舍任何抽象的记忆。但交易即成,双方都没有悔改的机会。
“没有王族支付不起的东西。”
她如是回应。
“呵,那是当然,财大气粗真是好啊。连获得的惊喜赠品,都比我这种小本生意要丰厚。”
魔女循循善诱。
“惊喜?”
“您还不知道,小妖王,是个会给人带来惊喜的小朋友。”
真是单纯啊,潮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她知道羲姬是个正直又知恩图报的精灵,这样的品质,加之自己曾伸出援手的前提。会令其轻而易举,就寄托全部的信任与依赖。
只不过想到那的确有过寥寥几次真诚以待的年月,会让人疲惫又灰心。毕竟并不所有的恶,都师出无名。她重重防备的心脏也依然会为全新的动力与方向搏动,会为已经消逝的美好岁月遗憾。
于是恨意便愈发分明。
“和伽纳有关是吗?”
“……”
曾是人类的魔女,有些于心不忍。
“羲姬,期望太大的话,落差就越大,我劝你慎重。”
对方却因为这句劝告,对于包藏祸心的诱骗更加深信不疑了。甚至绽开了一个友好的微笑,让西璞更加不敢移动目光。
“谢谢,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刚刚注意到,这里的时间,好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吧?”
恻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潮善于把控对话的节奏与他人的心理,当然也能在表面上做到不动声色。“谁知道呢~您认为是怎样,就是怎样。”即使蒙着眼睛,对付一个愚钝不谙世事的娇贵王女,也足够了。
“你楼梯上的花,开了。”
西璞忽然轻微的颤了颤,他明白,对方说的是木质栏杆上雕刻的玉兰花,难怪驻足停留许久,原来是有所收获。
酒馆客似云来,千年间从未有人发现过,这个看似亘古不变的地方,实际上却逐渐变换着样貌。虽然没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但为了能够让魔女的所在不那样悲苦,侍者自作主张的缓慢描绘一幅幅画作,改变每一件花瓶中插花的搭配与方位,定期重制新的雕花栏杆与地砖。岁月变迁也好,四季轮换也好,主人见不到的景象,他便想方设法以各种形式铺陈开来,在极不显眼的地方。
自娱自乐一般,默默承担这些额外职责。
但此刻,他无法不恐惧。魔女最恨他脱离岗位越俎代庖,也最恨为人可怜。曾经信誓旦旦当着酒客们的面霸占大厅,不知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打着千里寻爱的名头,实际上一定要将囚禁在此的魔女救走,那个酒气熏人的妖怪,可是被她活生生扒皮抽骨,收了元神内丹,随手丢给了后厨的活鱼。
那一次的自己,因识人不清被扣着锁骨吊在她房间窗外,记不得吊了多久,只记得她像现在一样,整夜整夜轻飘飘的叹息。
于是不仅小腿痉挛,连心脏也跟着抽搐,整个身体内的血液,都在因恐惧狂奔,脑中下意识寻找着九死一生的出口。
“西璞,她在夸你,仔细听听,你高不高兴?”魔女虽起身,却并未向精灵靠近。而是将手放在侍者的头上,像赏赐自己的宠物似的,拨弄男子柔顺的金发。
窗外竟起了云,月光便只能劈开缝隙,投射下凌迟的长刃。
似乎预料到了接下来这里即将发生的惨况,那点仅有的同情立即灰飞烟灭。羲姬也起身,略僵了僵,还是微微欠身道了谢。
“还有许多事要去确认,我先走了。”
“殿下,您真的不尝尝这碗汤吗?”桌边女子盈盈立着,银紫色的长裙,直拖到地面上,铺开连绵的浪。“可惜了,说不定您会喜欢。说不定,您会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精灵将垂至身前的发轻轻撩开,坚毅的目光最后落在魔女面容上。大约是对方的表情有些哀婉,使她不由自主将语气放柔了些。“……我们会有坐下来真正好好吃一顿饭的那一天的,再见。”
羲姬关上了门,云开雾散。而潮的手,已经落在了西璞的肩上。后者巍然不动,等待着主人的审判。
但无论是不忍目睹的羲姬,还是欲赴刑场的西璞,两只相似又不同的精灵,他们全部都预料错了。阴晴不定的魔女,从没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掌握她,能够明白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毕竟,您曾经真的很喜欢。”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您还要继续迁怒她吗?”
西璞觉得自己是被死里逃生的狂喜冲昏了头,居然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果不其然,女人扯下绸带随手抛开,凛冽的风掀翻了桌面,满地狼藉。
“无论过去多久,这些,都是王室应得的,他们该感激我赠与王女的礼物,每一件。”她的声音多么像是宫殿最高处悬挂的风铃响啊,那是只有梅德欧兰特每一年雨季到来前,最后一缕带着薄柔花香的清风才能拂动的铃音。
雨季象征着收获,象征着丰饶。
正如这颂唱欢愉的神音,一定为不少人送去过真正美好的祈愿。
“况且这件事,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西璞再清楚不过,这里根本不是她溃逃至此的绝境。而是她一手打造的乐园伊甸,与每个世界都隔着厚厚的壁障,乃至她根本没有为自己留下能够出入的余地。
她的堡垒,她的安全屋,也是她亲自砸碎钥匙的囚牢,她的坟冢墓地。
“……您真的喜欢这个地方吗?”
喜欢到永生永世,半步不离,仅仅与我相伴。
“当然,我一直都喜欢有月亮的夜晚,尤其是,就像这样,看起来再过不久就是满月,但实际上,根本不会有那一天。”背光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双眸激射出锐利的箭簇,刺破一切伪装。“难不成,你觉得在我身边,呆在这里,是在赎罪么?”
“不敢。”他低下头去。
“怎么,想反抗了么?”
“不敢。”他跪在女人脚边。
“那就好,说明你对自己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
“……西璞不敢忘记。”
那一天的艳阳高照,硝烟熏花了眼睛,但女人的身影却在泪眼模糊之中,清晰的要命,也的确,意图要他的命。
从那一天,到现在,再到很久以后,他无时无刻不愿意,以任何方式,将这条命捧给她来调配。
“真乖,西璞。记清楚,你永远,都是供我蹂躏的一条狗。”
我可不会像你忘恩负义的亲人一样,随随便便丢弃属于我的东西,哪怕是你这种微不足道的家畜。
潮弯下腰,伸手捞起男子的下颌抬起来,一笔一画将某些痕迹刻在对方完美无瑕的脸颊上,留下深可见骨的画作。血越涌越多,漫过他颌角,也泅湿她五指。
粘稠且温暖,弥漫着淡淡的甜腥。
于是又是湿漉漉的唇舌舔上去,如痴如醉。
“……是,西璞明白。”
西璞,甘之如饴。
那么下一部,就写魔女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囚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