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那人意志消沉,缩在他脑海深处,分明清醒的很,却从来不发一言。跟个斗败了的野狗似的,目光呆滞,动作迟缓。
他最见不得人拖沓犹豫,身为自己性格反面的枫兮,还真就是这副极内向被动的样子,只让人恨他是面投了火石石灰都古井无波的一潭死水。谁知他内里惊涛骇浪比哪个杂鱼都要担忧焦急万分,可隐而不发,小师父如何得知,小师父只会当你不将她放在心上!
不就是人间界妖王么,这条贱命他要就拿去,死前问个明白,也算没白来这一遭。
“你为什么这么做!”
当真见了清俊不染纤尘的狐妖小公子,怒火中烧俯冲到了他面前的巨鸟收不住来势,一个猛子扎进了他面前的清溪中,腾起一大片伴着飞花的流水,扑腾了好几下才找到了平衡。于是湿了对方衣襟,也湿了自己一身红棕褚褐交杂的威风翎羽,气势十足,但落脚实在可乐。
但他吼不出早在脑中盘旋已久的质问,他甚至一个字都诉不出。
竹制小几临溪而置,数个手掌大小的酒坛横七竖八桌上桌下散倒着,描着桃花纹路的方寸酒盅歪在脚边。少年不知喝了多少酒,醉卧在草丛里,衣袍凌乱,裤脚溅着深浅不一的草叶汁水。
狐妖风雅爱琴棋,从前孤身无伴,愈发愿意邀他二妖共玩。有时是木讷些的枫兮,有时是不拘一格的他。什么“三线拆二”,什么“小目飞挂”,他输急了撩起衣袍要走,又被少年笑着拦下,再让出十子二十子,或是一壶桃花酿。
他们常来常往,对酒当歌有之,制茶言欢有之,共对孤月有之。无论畅谈多少,欢笑几何,妖怪们从未醉过。
而今少年却囫囵呢喃着,眼尾脸颊都飘红,睫毛与脸颊润透了,愈发显出清澈的醉意。不知多少上好的陈年佳酿洒进溪水顺流而下,伴着叹息与泪,哭春归花落,又伤别离。
“你来啦……你来……你来剖开我的脑子瞧瞧…………”
“为何如此,为何会如此,我只想见见她,见见你放在心头的人。”
“你这样无拘无束的妖怪,牵挂的人……必然…必然也是极好的。我想见她,我只是想见她……”
“我不该去找牵强附会的由头……”
“怎么办…她必然已经被盯上了………我……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
还没来得及化为人形的巨鸟被醉醺醺的少年一把揽过按在怀里抚摸,躲避不及毛发凌乱,索性就不挣扎任其唠叨上下其手。
他娘的,就知道是有话不明着说惹出来的破事。想见面就老老实实发个委托找人将她带来好好见面,偏偏发什么“学规矩”,人间界哪路妖怪不揣摩您的言下之意办事,一句近日天气不好的话传出去,都能让四方明争暗斗的妖怪们偃旗息鼓,一一送上领地特产慰问。这份委托,不是明摆着要他们用些手段让小师父尝尝妖怪们的毒打。
但世界巅峰水平之间的单方面交流意向带来的影响,又哪是他们能控制得了的,哪怕是个擦肩而过的回眸,传扬出去变成两国不和战意旺盛都说不定。这样复杂深刻的弯弯绕绕,一个几千年避世独居不与人往来的小狐狸,哪搞得清楚。
“可我真的好想认识她,她肯定去过很多地方,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去过的地方多是真的,好玩的故事那可未必,她那点来回来去折腾的劲头,不知惹出多少麻烦。
“……我独自待久了罢,你寻到我,我便贪心了,还想要其他,是我不该奢求。”
“不过是度日而已,现在的光景,已经比从前好上许多了……”
“至少不是……不是我形影相吊……”
“可我真的……好想见她一面……你说的,那个桀骜不羁的……我不可能成为的样子……”
那你就自己去找她,白天夜晚好好认识个够,和我叽歪什么,千把岁的老妖怪,还抹不开这个面。你看看我,你羞愧不,你还好意思叽歪不,你该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妥,还是不妥。她性子要强,如果知道是他祸水东引,必然会起冲突。你,还是谨慎些罢。
哦?你不装死了,哼,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把身体让给我了,果然没那么好心。你看他扭扭捏捏的样子,跟你有的一拼。你们自己拉扯去,少把爷往这里头拽。
心神一动,却不似从前来去自如。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后,他几乎要弃了鸟身破口大骂。
他娘的!枫兮你个吃里扒外的软骨头,自己搞不定的烂摊子就丢给我处理,你良心不痛吗,你还有没有良心那玩意,你良心被蝙蝠啃了吧。赶紧给老子麻利点滚出来,还有孩子等着你哄呢!
我,我实在不擅和他交际。你,你多辛苦些。
辛苦,辛苦?老子凭什么受这份辛苦,他是能比得上苏卿禾还是李言蹊,还想老子温言细语伏低做小,呸,谆谆教导,他人皮画得一般,想得倒美。
他,确实是很美的一个男子。
你抬杠是不是?见到他你就来劲了,信不信我撂挑子不干,放你们俩在这大眼瞪小眼?还有我警告你,做妖怪对自己要有清楚的认识。几斤几两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咱们玉树临风有目共睹,对着同类同性发花痴,你吐口唾沫照照你自己照照你爷爷我,哪点比他差?哪怕是苏卿禾,那小师父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那人索性闭上嘴,默默承下他的所有不满。
似乎是被另一人格无言的认可取悦,飞羽添光更糅一片芳菲,巨鸟倏然化形为人,仍趴在少年怀里,却支起头凝望其酣醉之态。
“你再多夸她几句,她要是听得见,必定千里迢迢来看你。”
少年一愣,随即芙蓉如面愈发霞霓灿烂。“……别打趣我了。”
怀中人一言不发,醉态朦胧的少年煞是好看,发丝微乱,眉宇凝着淡淡的愁绪,让人忍不住想抚上去,像春风抚平一江流水。
“你……你别看我。”
“可惜了。”如此美少年,只能在这穷乡僻壤孤苦伶仃。春光虽好,但没有四季年月的变迁,没有凛冬寒风呼啸,人们又哪知春雨可贵呢。
白狐直起身来往背后的桃树靠去,半眯上眼睛。“是啊,可惜了。”
他最见不得人轻言放弃,哪怕妖王,被限在桃源仙境半步都不能多移,也是件苦事。
没错,人间界群妖噤若寒蝉的堂堂妖王,不过是个阶下囚。连面前的这个山头都跃不出去,还能被传闻称工于心计城府颇深,还能受各方朝拜,张口闭口“妖王大人”。
“我去找把你困在阵里的那位,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是个成熟的老大爷了,也该阳光一点了。”
酒气似乎在这瞬间收拢凝结,化为少年眼中欲坠的泪光。但那眼中却并无悲伤,反叫人怜惜之余,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人,他就在这儿啊……”
湖光山色,花叶绚烂。白狐眸中的众生相总是各自热闹,今夜此刻却混沌一团,像这幻境,像他复杂的血脉一般捉摸不透。
但他们交情不浅,有些心念相通的地方,明白彼此的言下之意,并不算难事。
“这是多大仇啊……”能让布阵者以内丹筑阵,以元神修阵,以肉身殉阵。想到自己前来时历经的千难万险,他眼头一跳,与其说是将少年困在这,倒不如说是将一切可疑人物甚至是所有外来者赶尽杀绝,不像是囚禁,而像是…守护。
祭祀某千年大妖的万象守心,不,不只千年,能布下绵延千年的古阵,千年威力不减,到如今还能寸寸限制阵中妖王的行动,飞天遁地全无脱身之法,只能在这缥缈山间晕头转向的绕圈子。
先前感慨人间仙境乐不思蜀的,无论是哪一个人格,了解了这些后都不免为狐妖低落。再瑰丽多姿的景色,独居这么多年,大约也早已腻烦厌倦了吧。
“他只是想保护我而已……”似乎猜测到了朋友心中所想,少年笑了笑,因实在是寡淡,所以显得分外落寞。“是我想得到的太多了……”
不,一点也不多,你只是想踏入尘世,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罢了。毕竟生而为山野灵兽,最不该被剥夺的,就是自由。
大概是身不由己的年月已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从一场又一场凶险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出来,不是没有得胜质问的时候,不是没有抽丝剥茧的时候。但拨开盘根错节的表象,浮出水面愈发明晰的事实,让他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未曾谋面,甚至从未听闻过的异世妖王费尽苦心要将自己斩草除根,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却是个也从不曾与对方有过任何往来的异国公主,别说结下仇怨,那两位见没有见过面,名字大约都不互通。于是长久以来,他对自己推测出的结果一直抱有不听不看不相信的态度,如果不是震碎他内丹的那妖怪经苏巫玛刻的委托消息证明,确实来自于对方身边,这亘古疑云,真还就是无解之谜。
逃了这么久,拼了这么久,躲了这么久。步步小心,处处谨慎。他也该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帮一帮同样身不由己的朋友。
毕竟这世上,只有同命相怜的伙伴之间,所流动的血才是热的。
“我带她来见你。”
“这……会不会太为难你了,我实在不想,要你为我做事……而且你,你不是一直不敢……唔不愿见她。”
“……你要是真的不想,可别拿那眼神瞅我。”他翻了个身,往草地上一躺,一下子不知道压折了多少刚冒芽的小草尖尖。“别以为我没听到你说我胆小,我可记仇。”
“好吧……”头顶的声音带着笑意,对嘛,美少年就是要笑起来,才有朝气蓬勃的样子。“今夜再让十子。”
他枕着自己的手,恒久和煦的阳光使人放松警惕。“二十子才卖身求荣。”
“都依你……但是……”
“唔?”他睁眼歪头,去找那人的面容。恰逢山风迤逦而过,树林摇曳乱花缤纷,只见稀疏红雨中,少年莞尔。
“即使是五十子,你也……”
“……我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不嘛鹰鹰,我不说了,不说了。若是她真愿意常来,我们三人赏月观星,岂不是人间乐事?何况山水寄情,野酌珍馐,且旧友知音,她一定欢喜。”
莞尔立即带了些讨好又想入非非的期盼来,虽不乐意听到这称呼,但他也不好再拒绝。
“哼,就她还赏月观星。不捉光你河里的鱼,不薅秃你树上的花,她就不是苏卿禾。”
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即使是个千把岁的老妖怪,软下脾气声音来,好言好语的恳求,世上能拒绝这等美人楚楚,不解风情的愚子,也绝无仅有。
七分醉意,三分清明,剩下的九十分,都是热热闹闹的荡漾。“哈哈哈,好啊,陋室并无长处,她瞧得上这几分薄田,是我有福消受,我欢喜得很。听你这样说,我也欢喜她……来寻我。”
似是见到他面容不善,少年坏心的故作停顿,才引出下文。
“哼。”
“不过鹰…应当准备些什么,她喜欢荤素几何?可善饮酒?可会觉得此处枯燥无趣?”
他收起那点只有自己还觉得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认真琢磨一番。
“照她那个德性,听完你在这闷了这么多年,冲口就会来上一句‘无趣’扰人兴致,但是她不会的。与我一样,她只会心疼你,只会心疼你过得这样枯燥,蹉跎岁月,不知多少年。”
“唔,鹰鹰,我都分不清你是在夸她,还是在夸你自己了。”
“……我还是改主意算了。”他正回脑袋来,捂住脸。
“不允,我才不允。”少年仰头灌下一口佳酿,面上的喜色是志得意满的畅然。
“从未有人心疼我……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
他心想你估计也没见过几个人,就这个处境,要不是反社会反人类的心理变态,当然谁见谁心疼。
“鹰鹰,我是真的欢喜……”
声音朦胧,似在呓语。
“这见惯了的风月山色,都不同了,自你来了……甚好……春光甚好……”
暖阳宜人,花影动容。
酒酣耳热,少年已睡熟了。醒来时,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包括他,包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