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晴草与旅人之间所错过的那片林(2)

很快,前面看得到亮了不少的黄色灯光,粗俗的叫骂声越来越近,女孩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蝙蝠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男孩们也终于明白了羲姬为什么一定要蝙蝠妖现出人形来带路,而她要道的歉,则是即将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抒发权杖之下的恨与怒。

一片几人高的巨型加工机床之间,四个赤膊纹身的男青年或坐或卧围成一圈打牌,背靠着成堆的木材废料。一一扫过几人的面容,无疑均是熟脸,赫然是那天晚上骚扰了言榕与林菁菁之后,被傅沛然狠揍的几个人。

见到最抓眼球的女孩齐齐一愣,再看到她身后半步的黑袍男子,男人们心里窃喜,有本事的行家出手就是不一样,管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人都在这了,还有什么能比裆下那点事更重要。

“大哥你回来啦,咋带这么多人?”

“你他妈挺有能耐啊!”

男孩们这下明白,原来这蝙蝠妖偶然看到了海滩边的一幕就和这几个不良青年搭上了线。知道他们对傅沛然包藏祸心,又觊觎言榕林菁菁两人,便故意借了他们力量,任其生事。再加上早做预备的观察,窝了一肚子坏水。不仅想着抓到羲姬好好凌辱一番,还要把几个女孩也抓到手,一方面羞辱前者,一方面让这几个小城里的黑户临终前爽上一爽,再吸了他们大圆满的精气,吃了他们的心肝提升妖力,自己完成了任务,人财两得又有便宜可占不可谓不美哉。

其中诸多死结一一明了,挨了那么狠的教训,不多时就恢复如初,还敢大着胆子闯进当地乡绅的别居,厮打抽刀见血也不罢休。可见是妖术迷了心神,助长欲念贪念。

蝙蝠妖冲上前去似是要杀人灭口,心里以为羲姬也是同样的打算,却不想就他那点计谋,连不经世事的人类少年都摸得一清二楚,别说是活了千年的精灵。辩白也没有一句,就叫后者引光作绳牢牢捆住,和那几个不识好歹叫嚷个不停的青年攒在一处。一时之间浑身麻痹,再也使不出半点妖法。

“怎样?我还需要道歉吗?”

作恶男子当她是什么降世神祇,再怎么毫无信仰的也全吓破了胆,求神拜佛对于他们这种渣滓来说根本不存在,这样一捆,其中两个为患四方的干脆失了禁,另一个头一歪双眼翻白晕了过去,唯有打头的年哥算见过点世面,但根本没有人给他说话的机会。

傅沛然不爱听人鬼哭狼嚎,也不爱听死人说话。

蝙蝠妖瞪大眼不敢再做辩驳,只寒毛倒竖听得王女指示。

“道歉看来是不必麻烦了,不过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去苏巫玛刻……”

她正说着,听见言榕的哭喊,便循声去看。

刚刚处理这些人与妖的档口,男孩们救下了机床后的言榕与薄靖尔。但解开绳子,周觉还没来得及抱着自己的小姑娘柔声细语安抚一番,女孩却只从他怀里冲出去,从人群里冲了出去,哪怕是体力不支绊倒了,也手脚并用的半爬半跑,极其狼狈的钻到了木料堆之后。

“菁菁!我在这……”

“菁菁我来了,菁菁,你看看我。”

“菁菁,别……”

于是精灵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人群,他们捧出了个褴褛的布娃娃来,放在空地上,是个软若无骨的女孩。

那女孩睁着眼,黑白分明的一双翦水双眸,能眯起来开着故作高深的玩笑,能笑弯成甜蜜又绵软的月牙。此刻,却闭不上。

我等不到你,远江。我以为我很坚强的,但我不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人。

素白的身体,泥泞且潮湿,肌肉的缝隙撕扯到极限,无力的垂下,血污的窟窿,一个连着一个,触目惊心。

妈妈,我想回家了。

目睹过不少人类的死,这丝毫不鲜见。

人类就是这么一种脆弱的,摇摇欲坠的,稍不注意就会在任何时候咽气的生物。就好像是灯宴节庆的爆竹烟火,燃了引信,直升上天去,砰的一声,漫天火花。

接着就殁了,一丝痕迹也无。

男人,女人,伟人,小人,生死纠缠,因果轮回。他们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精灵也一样。

但女孩却是半开的玫瑰,含苞吐萼,就这么败了。蒂与叶萎下去,**软趴趴的摊成一片混乱的色块,捧也捧不起来,因为魂与骨都被啃噬的千疮百孔。

她本该盛放,有细小的毛刺,刺得人心尖发痒食髓知味,忍不住一再靠近,忍不住将山河丽日的星芒缀其周身。

若是从此错过了,便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言榕先前还被搂在怀里痛哭,惊吓悲伤过度后力竭昏了过去。坐在一边的薄靖尔心细如发,当场脱了自己外搭的衬衫裹住林菁菁的身体。她身量高挑,衣着宽大,为逝者留足了体面。

蔑视,挑衅,侮辱。

几乎对身份无从掩饰的千百年来,这是她从未忍受过的奇耻大辱。那句看似狂傲的话语,并不是色厉内荏,能驾驭巨龙兽人,能手刃贵戚宗族,她的威势,依仗身份也好,个性鲜明也好,不容冒犯也无人敢去挑战。

法度倒还是其次,她本身的有仇必报,就足以让任何人两股战战。

是的,大殿下仁慈,三殿下温润,王室荣光沐浴的贵族们,有与生俱来的包容豁达,哪怕叛军的血污脏了衣袍溅上容颜,都不会让他们失态。但与他们不同,他们乐于向败方展现自己的宽宏胸襟,羲姬却狠戾的叫臣民畏惧。

她是个十足十的暴君,尤其是面对仇敌,最擅长以暴制暴。

“您……您还还需小妖做些什么?小妖一定竭尽全力…一定不会叫大人您………大人,大人……”

机床与高悬头顶的玻璃窗咯吱咯吱的颤抖,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不只是一脸迷茫的蝙蝠妖,即使是精灵身边的人类,同样缄默。

“我改主意了。”杂音暴涨至令众人难以忍受的极限,瞬间全数消弭。唯有数道若不可闻的呼吸,映衬着羲姬的声音清冽如冰泉。“这只便送给各位,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好说话。”

原本四下无人静谧安详的周遭,忽而从四面八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许多生物正快马加鞭地接近这里。

妖怪的脸立时涕泗横流,难以形容的恐惧伴随各种液体涌出,五官扭曲着变形,声音哽咽拔高语无伦次的求饶。

但很快,他就不能继续聒噪下去。

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道道黑影穿梭在他身边速度飞快,犹如他身上舞动的黑色绸带,几百年兢兢业业修成的人形被这诡异绸带连皮带肉撕扯啃咬,不多时便分食干净,浑黑的内丹和白色的元神在空气中一闪而灭,不知被裹进了哪一条黑绸的阴影。

几十秒前高大黝黑的身形,须臾间被瓜分干净,何止衣角发丝,竟连一丝气息也不曾留下。

未知生物的茹毛饮血不仅仅看呆了一无所知的男青年,这边几位少年少女也被这骤然之间的残暴血腥,刺激的紧握双拳冷汗簌簌。只有羲姬无动于衷,似笑非笑看着几个年轻男子。

愚蠢妖怪大张旗鼓的行动必然招致同类探究与好奇,妖怪们对自己的领地划分明确,羲姬实力强劲且所处已久,无妖不知,无妖不慎。这么直愣愣撞上她的禁忌,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同类正等着看蝙蝠妖的热闹。现在不仅好戏一出,还有油水可刮,自然纷至沓来。

于是万妖庆歌分食肉糜,宾主尽欢。

黑色的光影消弭于无形,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感觉到无数冷硬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承担女孩怒气的四人身上,他们自己也不例外。某颇有眼色的无名小妖施了法术使他们神台清明,强迫几人贵宾席观礼,目视妖兽相食的残酷景象。

一如他们预料的那般,欺软怕硬的恶徒均是两腿发颤,脑子里不住地回想那位“有本事男人”连遗言都来不及说一句的画面。虽然既无血肉横飞,也无残肢狼藉,但正是这转瞬间空无一物的绞杀,比任何横死当场的结果,都可怖万分。

不过为了防止异味蔓延,无论是上吐还是下泄,都有铆足了劲要讨好羲姬的小妖怪们封死在源头,只不过并不会那么舒服就是了。

“咕咕——”猫头鹰的叫声。

黑影一闪而过切割空气,在乱七八糟叠着纸牌的矮桌上止住了动作,原来是一只四蹄踏雪的野猫。漆黑的瞳孔,金黄的虹膜,眸光不可一世,利爪却收拢的干净。

“这四个也送给我们?”一把泉响淙淙的健气嗓子,是个少年。

话一出口,人类们瞬间感觉到这里的空气都狂热了几分。

察觉到拿主意的人是谁,男人们膝盖一软,全凭妖怪拿捏才不至于瘫倒在地,被封住了唇舌,不得已吞下自己的呕吐物,口齿不清的求饶。羲姬看了一眼丑态百出的男人们,这是她首次在朋友们面前,丝毫不加掩饰面上的嫌恶。“我是无所谓,大家舒服就好。不过这样干脆的处理,会有人来收拾你们……”

话没说完,眼中便是寒光一闪,弯刀直直刺向她明艳的脸,又停在她面前半寸。“你想怎样。”

“沛然!”幽幽醒转的言榕甫一睁眼便是两方剑拔弩张,下意识要挣脱出周觉的怀抱,惊叫出声。

“没事,没事的,榕榕。”

冰泉融化,流水衔花。

这称呼又让女孩掉下泪来,身侧男孩无言抚上她后脑,轻缓温柔,含着绵绵的情意。

人类俱是惊惶,合作愉快的气氛眨眼的功夫就刀剑相向。让他们不得不深感妖怪性情的喜怒无常,更恐于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被劲气吹飞的头发慢慢落下来,柔声安慰同伴的精灵波澜不惊,仿佛这威胁不足挂齿。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这等招式,实在不足以令她放在眼中。

“不过死了个妖怪,我并没有消气。”随着她的声音起伏,弯刀寸寸龟裂。“对我而言,他们死了不比活着让人快意;对你们来说,活生生的人类……价值也更大,不是么?”

话音将落未落,刀刃粉碎成了成千上百的透明晶体,漂浮在这两只生物之间,又流星般朝着黑猫所在之处飞去,一时之间光芒细如碎银流淌,纷繁闪耀。

“秩序卫队那里我恰好说得上话,只要不弄出人命来就无伤大雅。留下来送给诸位找找乐子,我们彼此都各有所得。”

星河流动汇入黑猫的身体,伴随着抖毛的动作化为虚无。他敏锐地感觉到,回归的力量甚至被带有好意的提纯精炼了不少。

“诸位,意下如何?”

人类身上所生产的血肉与精气,助妖怪修行可谓事半功倍,生吞活剥固然能补足气力,但豢养人宠供需平衡才是上上之策。在场数种异族深谙此道,不过碍着梅德欧兰特秩序卫队暗中调停,才很少有妖怪大张旗鼓犯下杀孽或为非作歹。现在有了王室成员的首肯,人间界为数不多的妖怪,自然都十分愿意来分一杯羹。

至于割肉放血吸精气的过程,总之不会那么舒服就是了。

“殿下果然爽朗。那么,多谢。”黑猫显然是这影中王国的头领,他一转身,漆黑灵巧的身影便隐在了桌边黑暗中。空气中如有实质的目光渐渐消散,恍若有形的千钧压力就像被外面涌进来的晚风吹散了一样销声匿迹。

“可要让他们活的长久一些,好好享受。”

精灵话语的余音中,四个男子猛地涨红了脸,掐着自己的脖子,青筋毕现,淋漓的汗水滚滚而下,登时浸透衣衫。一缕缕透明烟气自他们身体扶摇而上,被无形的深渊巨口吞没。叽喳低沉的笑响起又消散,那是群妖正享用他们不劳而获的晚餐。而当一切正式归于沉寂,痛苦折磨之后的罪囚晕死过去,连求饶都再说不出口。等待他们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这般的余生。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妖怪有各种各样的手段迫使他们苟延残喘,甚至世代成为血奴饭袋,喂饱一批又一批,慕名而来的饕餮食客。

“报警吧。”羲姬跪坐在地上,握起言榕的手,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我来晚了。”

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毫无用处,在死亡面前,除去还原复生以外的一切,都是毫无用处的,自我安慰。

“沛然……你……你是……”女孩发丝蓬乱,伤痕累累嗓音嘶哑。“你能不能……能不能…………”话未说完,眼泪先涌出来,洗过用尽全身的力量,拼命睁大的眼睛。那之中的光亮,让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回避。

“对不起。”羲姬咬着牙,拂过手边冰凉的双眼。“我……做不到。”

恸哭声中,光亮熄灭。薄靖尔用脚踢了踢松散的混凝土沙,盖住脚边蝙蝠残留的一滴血迹。

夜幕将落未落,幽幽升起的明月高悬,朦朦胧胧的挂在半边天上,一尘不染的皎白,却照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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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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