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垫传来微微陷落的触感，她一瞬间就辨认出了来者。正要睁开眼睛，却被一只手松松的覆在了双眼上。失去光源的子夜里，强大如光之精灵，也只能靠□□的视觉来辨认万物。此刻视觉被剥夺，她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客人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熟悉的令她能够抛下一切，只将其轻轻的拥抱。
“沐恩。”她闭着眼睛，感受到对方气息沉稳，并挥动作法，将熟睡的林菁菁分隔开，保证对方不会被打扰。
“殿下，您过的好吗？”
覆上男人的手，仍然是熟悉的温度与硬度。“嗯，很好。王国内的情况怎么样？”
如果是张扬恣意的承泽，免不了要抱怨一通只关心军政不关心他之类的浑话，但沐恩不会。羲姬知道，他一向是稳重妥帖，顾全大局的。
“嗯，一切都好，您不要担忧，安心多等待些时候。承泽和我，会很快……回到您身边。”
敏感地抓住了对方话语中模棱两可的地方，她是个容不得仆从有任何含糊不清的贵主。“什么时候可以回国，有确切的时间吗？”
“殿下，您稍安勿躁。”
不由分说，羲姬拉下男人的手，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沐恩！”
男人的身体一半浸透了各色的血迹，唯有少数还是鲜红，银白的铠甲与雪白的战服斗篷，层层叠叠都已是暗红乃至乌黑的色块，那是血浆□□干涸凝固的污渍，脚下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战靴，皮带锁扣的倒刺上，挂着已经风干的皮毛。而能够随风微扬的发丝与战铠上的兽毛装饰，则全被血痂拧着，虬结成一缕一缕的乱絮，触手尖利如针刺。坚毅俊朗的面容消瘦下去，眼帘与唇都是极淡的红色，由额头汩汩流淌下来，直至胸前浸透衣领没入胸膛的血迹却是殷红的，在夜色中，依然鲜艳的可怖。
兽人的笑容没有任何的变化，是一如既往的稳重。“殿下，让您见笑，沐恩失态了。”
“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是敌人的血。”
羲姬的手被挡开，但她不容反抗的将其重新贴在沐恩的耳畔，淡淡的金色光华呼吸般明灭闪动，直到确认对方所说的都属实，才收回去，重新握住对方的手。
她知道兽人的修复能力十分强大，那么这只自己现在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手，是不是已经受过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甚至被斩断粉碎过无数次了。那该是多惨烈的战役，他该有多疼。
“我们……”
“殿下……”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等待着对方发问。片刻的停顿后，沐恩继续自己的话语，他是仆从，理当在主人面前毫无保留。
“殿下，今天是否发生了，令您不太愉悦的事？是有人冒犯您了么？需要沐恩做些什么？”
从厮杀的战场千里迢迢赶来自己身边的，无论是谁，羲姬明白，她生活的琐碎，与对方经历的磨难没有丝毫可比性。
“不，我只需要你们照顾好你们该照顾的。”她没有介意风尘仆仆的狼狈与一身血污，而是下了床赤脚走进了疲惫的战士，贴近对方精疲力竭的身体，将他慢慢抱在怀里。“承泽还好吗？”
“您所牵挂的，都安好。”沐恩并不是第一次蒙受王女的怜悯，但贴着她的胸口，此刻却能清晰的回想起第一次被按在怀里安抚的情景。
彼时他因毛发奇异被遗弃在荒野，转手多个贵族，最后献给王室。当天就因为好奇又饥饿难耐偷吃了亲王宴席剩下的菜肴，被厨师挥舞着火鞭钉在地上责罚鞭挞。
那个大腹便便的火精灵每动一根手指，就有细小的火焰钻进他的指尖去，拔下他的指甲，丢在厨房门口高大的西璞树下，由她的妻子，王室的风精灵女仆□□一个个打磨了穿成项链，给他们未出世的第3个孩子。
因为不同于其他兽人，他的指甲，是月白的。
女仆□□后来带着那串项链在王城中穿梭，有如明珠缀月，连最不在意珠宝装饰的小殿下都好奇的传她去询问。
后来再见到他们，是被未曾谋面的小殿下传进她的宫殿。那座总是洒满了阳光的庭院里，火精灵失去了他的手指，风精灵则不知去向，其余精灵窃窃私语，有的说残暴嗜杀的公主竟活生生剖腹戕害了一位可怜的待产母亲，有的说她企图行刺小殿下被当场处决。
幼小的公主殿下姗姗来迟，庭院霎时间鸦雀无声。他攥着自己的手，因为新的指甲还没有长出来，要再拔，或许就长不出来了。
后来天光转暗，公主殿下抱怨他身高太高勒令他跪下觐见。他顺从跪拜俯身，并伸出手去，咬紧了牙。因为只要能活下去，指甲乃至手指，都是能够被舍弃的。
再后来便是瘦小身体强势的拥抱，强势的把他的头往她的小身板上按，力道大的几乎压碎他的鼻梁。
于是梅德欧兰特王国护卫军统领，唯一的异族统领，最尊贵王女的私人护卫，尊荣无尽宠爱无尽的沐恩，至今不敢询问主人的问题就是。当年的恩赐，是否冲撞到了殿下的身体？
如果是的话，请殿下尽情的……责罚。
今夜也一样，这样污秽的我，这样沾满了血腥杀戮的我，是否不配得到您的垂怜？
如果是的话，殿下要斥责与我处死我，我心甘情愿。
“沐恩，战争快结束了吗？我能回去看看……”
隔着柔软馨香的织物与身体，他魂牵梦萦的小殿下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从前一样心无牵挂，有些发闷。
“殿下，莫昂斯特已经提出了退兵条件。”他不得不和盘托出，实际上他明白自己不该来这里，因为只要见到这个赐予他荣光的幼神，他就不可能有所隐瞒，无论是否应该隐瞒。
羲姬就势在他身边坐下，急切的稍稍睁大了眼睛。“是什么？”
“是您，殿下。”
“我？”
“是的，莫昂斯特大陆妖王，约尔曼冈德，向我王求取九殿下，也就是您，作为他唯一的王后。”停顿了数次，沐恩才将这句话说完，并肉眼可见的，颓唐了下去。
“我？”羲姬只觉得莫名其妙，妖怪和精灵的结合放眼两块大陆也只有一例，且结局惨烈。在仍以种族繁育为首要目标的各国王室，只要思维正常，都不会愿意与存在生殖隔离的异族结合。在种族兴衰面前，什么情爱什么姻缘，统统都没有资格放在天平上比较讨论。“放肆……我根本不认识他！”
“是的，莫昂斯特的意图虽然仍不清楚，但我们能够确定，这绝不是对您有利的请求。王室全部持反对意见，因此战事胶着。”
“可是……如果……如果我去，战争是不是会……”
“不，不会。殿下，请您慎言。”沐恩急切的连声拒绝，大手紧紧握住了羲姬的肩头。长尾挥扫过来，缠住了精灵不盈一握的腰肢。“王国护卫军为您而战，矢志不渝。”
“沐恩……不该是这样，你们是我的臣民。”羲姬抚上沐恩的面庞，眉目淡漠，话语却是铿锵的。“如果永远为我而战，为我而死，岂不是我无能无力，要靠仆从的身躯高居王塌，这是奇耻大辱，是为后人不齿，是为不仁不善，是为极恶。”
“小殿下……您……不该这么想。善恶固然有别，但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是被很多因素影响的。”沐恩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逗留下去。便放松了力道，最后细细感受着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温存。“如果您有什么决定，也请及时传信给我们。约尔曼冈德不知道您身在人间界，但我们也担心消息被走漏，对您产生威胁。所以，请一定，一定要保重自己。”
“你要走了。”
微光在主仆之间徘徊，羲姬忽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居然只是帮沐恩清理干净他身上不知积压了多久的血污。
她分明是一位，手眼通天的王女。曾几何时，也是叱咤王国中的每一寸土地，剿杀数位亲王叛军的存在。
她固然能够挥刀再战，但分庭抗礼的局面只会带来更多无辜的死亡，而只要不是碾压对方的战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惨败。
“嗯，我不能够停留太久，会给其他守军带来压力。”沐恩站起身，银白铠甲已然光洁如新，他又是那位殿下身边一尘不染的护卫统领了。
“殿下，我去了。”他单膝跪下来，托起精灵的小腿亲吻。抬头看着羲姬覆上冰雪的脸，目光痴迷。
她收回腿，俯身吻了兽人的额头。“嗯，告诉承泽，别丢我的人。”
“是，殿下。千万，千万珍重。”
暗室归于静寂，看着手中遗留的一根翎羽，女孩明亮的眼睛里罕见的氤氲了怅然与悲悯。
也许她的命运，在此时就已经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