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秘书定下的餐馆在远离市内的近郊景点，入夜正是月上柳梢，蛙鸣虫吟，好一番仲夏清凉。
为散酒气，车窗天窗都半开，但谁都无心享用夜色。余怀瑾为数不多的注意力都在傅沛然身上，裴松苒全神贯注都在夜车安全与，后排大事上，而傅沛然，她心中自然只有自己。
气不过男人长达一个月的不联系，气不过他声势浩大突袭又三两句给她一个难堪，更气不过自己居然为了这么丁点事，就放下身段找了过来。她何曾被如此冒犯，这人类还假惺惺靠过来一脸的担忧，酒气这么重，真是太失礼了！
“怎么过来的？考试考完了么，顺不顺利。我，我是想明天休息好，等你休息好，再去看你……”男人滑下来歪在她肩上，半梦半醒的呓语。手指小心翼翼贴着她放在腿上的手背，也不乱动，就这么暖暖贴着，又避开，过不了半秒，又贴上去。
“嗯，还好。”她端坐着一动不动，也不是没见过人类喝醉的样子。这些容易悲秋伤春的时候，自己也不是没经历过，将心比心，她是不会对一个喝醉的生物疾言厉色的，哪怕是仆从。
“我，我最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沛然，最近太忙了。你别生气，唔，生气也可以，但是，要当面生气。”他大着胆子勾勾手指，对方也没拒绝，便当作顺从，把那柔荑轻轻抚在掌心里，视如珍宝的婆娑，一点不敢怠慢。“当面，我才能有办法，嗯……哄好你。”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估计就是喝多了酒才发挥出来，要是在平常，被女孩瞧上一眼，哪怕心里都海誓山盟了，面上也绝说不出一个字。是不好意思还是干脆没那个胆量，就不得而知了。
“生气还谈不上。”看来确实是喝多了，不考虑自己也就罢了，小司机听得都差不多要咽气了。下属面前这么没有分寸，真的不会影响接下来的工作么。“你闭上眼睛休息吧。”
“我不困，沛沛。我闭上眼睛，会觉得，是在，做梦。我不想做梦，沛然，你这么晚出来，是不是和上次一样，要早早回去？”喝酒过风，让人体温稍有下降。余怀瑾觉得身上冷，自然就把那小手往怀里拉。只不过拉了半天，对方纹丝不动，也只好抱了半条胳膊，接着碎碎念，一点也没有身为老板的架子了。“你慢点走，我会送你，不要一个人走，让我送你好不好，不要总是，一个人走。”
她稍一愣，这个人，怎么就能不偏不倚把话扎在她心口。是的，太多年，太长时间，无论是过去这个世界，还是现在这个世界，她始终是一个人来去，也似乎只能是一个人来去。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有时候是别人抛下她，有时候是她抛下别人，只不过她抛下别人的时候，总以为还会有再见的那一天，而那时没有人知道，原来不会再有重逢的一天。
“嗯，我知道了。”她迅速整顿心绪，面如止水。
二人这一来一去听的裴松苒世界观都要不保，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上司究竟是谁，怎么这对话风格一点也不像他们八卦里，极富盛名又英俊多金的年轻老板，和黏人娇俏倒追到公司来一掷千金的富家大小姐。这根本就是女强人和她忠心不二的小私秘啊，难道年轻人间已经开始盛行这样的恋爱关系了么，难道平常指挥若定沉稳持重的精英男人，在私下里，是这样的……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那女孩也在观察自己，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打了个冷颤。
多情善感就是多情善感，你再怎么吓唬我也没用，又不是我要听老板撒娇。
手机嗡嗡震动，打破了两个人莫名其妙的交锋。他按下播放键，是竺奈英，自己升迁之前比对方低上半级，现在职位变动，又高了半级，不过他们年龄相仿，进公司的时间也差不多，因此从来没什么客套。对方叮嘱自己照顾好老板，也不是第一回了。
“松苒，你和怀瑾到了，和我说一声，晚上开车注意安全，回去给他喂一杯蜂蜜水再走啊。”
是他的错觉么，怎么好像看到后视镜里，那女孩眉梢颤了颤。裴松苒仔细确认了一下，自己开的是听筒，她应该没听见才是。而且竺总绘走的稍早，不知道小猫女亲自过来了，所以，应该也不存在什么，勾心斗角的矛盾，吧。
“告诉她，别费心了。”她傅沛然身边的任何生物，都用不着其他人多管闲事。
哪怕是仆从！
“好的好的。”不对啊，她怎么听到的。红灯前的岔路口排起了长队，裴松苒打字回复了竺奈英，又收到了杨芝在群里的提醒，这才看到，基本上到家的人都已经报了平安，正点他的名字。想着反正女孩耳力过人，听筒收音无济于事，索性直接点开了那条语音。
“哇啊啊啊！走的早的没福气，你们猜我见到谁了！小猫女！真人和照片一模一样，啊不对一点都不一样，诶呀反正就是贼好看，嗷嗷好看，我天哪要不是我动作慢，我绝对能拍。哦裴哥你和公主到了在群里说一声嗷，奈姐让我统计下人数。”
绿灯一亮，这辆装着三种心思的高深座驾僵硬的开动。裴松苒当然不清楚自己怎么无论如何都点不准那条吱哩哇啦的音频，是由于后排的精灵操纵光线隔绝了他与手机屏幕的接触。这声音和门口遇到的女人一结合，以傅沛然的智力，很快就把公司里的小情报网捋了个大概。不过在学校里她就是不少人议论的对象，因此比起与自己相关的东西，她关心的另有他物。
“公主？”
“因为我的名字，和一部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吧，很像，女主角是个公主。大概，是这么来，来的。”
“哈哈哈，大家都是开玩笑的。”原来老板知道啊，原来老板还醒着啊，裴松苒已经不知道该先吐槽哪一句了，当然，他什么也没敢说，陪笑了两声，便专心开车。
“电视剧？”
“嗯，老剧了，你好奇，我，我陪你看。沛然，我想，陪你看。”
女孩想不想，愿不愿意，裴松苒不知道，他只知道，再不赶紧跑路，自己绝对要被老板杀了灭口。毕竟换做是自己，这种软绵绵的神态语调，要是被不相干的人听到了，那绝对是你死我活。他又想到自己表妹，不小心把发给男朋友的消息发到了自己这里，现在还追着他删记录，如果不是有点点可怜的血缘关系，她删好友都有可能。
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大老板一路上都只把小猫女放在眼底里心尖尖上没空招呼他，道别时才笑着说之后别忘记找财务报销。而小猫女呢，还像刚刚似的牵起大老板的胳膊，冲他点了个头算是道谢，就带着人进了大门。
关于这两人就像调换了身份位置的别扭情侣这一点，任凭群里回应他安全到达的几个人怎么追问，他也闭口不谈。不是怕老板秋后算账，杨芝一下子说到了重点，小猫女绝对是个比大老板还难应付的角色。不过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反驳，什么哪有那么夸张，什么大老板一点都不挑剔哪来的应付。
裴松苒统统没听进去，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唯一的担忧是。小猫女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泡蜂蜜水的样子。
他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或者说，他该担心的应当是，傅沛然找不到蜂蜜，毕竟只来过一次，待了半晚上而已。
“我，我来帮你。”见不得她忙碌，余怀瑾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被女孩喝止，又委委屈屈的坐下。
“坐着，不准乱动。”
“哦哦，那你快一点。”
哼，还真是酒壮人胆，居然要求到自己头上来了，可见心里对她是一点尊重都没有的。
“快点到我这里，好吗沛然，我真的想你了，我想抱你。”
咔擦咔擦，刚刚取出来的玻璃碗，捏出数十条裂纹。她不得不打开水龙头冲洗，借水色遮掩，悄悄修复。没再听男人唠叨，槐花蜜与温水调和，将碗勺往他面前重重一放。活了几千年，这么伺候人，还是头一次。她也坐在沙发上，心里暗暗盘算，过了今晚，可要好好给这个男人立立规矩。
“喝吧。”
男人却瘫着身子，又蹭了蹭她肩头，根本没有拿起碗的意思。眼神期期艾艾的，难不成还妄想自己亲手喂一口么，可真是太纵容他肆意妄为了。
“你自己的手呢？”她端坐着，天下没有主人动手驱赶仆从的道理，只有仆从诚惶诚恐的退避，王女总是不屑一顾的。
“手我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碰你。”
这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她沉默了，对方似乎也自知理亏，乖乖端起碗一饮而尽。这突如其来的听话，把她也吓了一跳。其实，真要自己动手，一定喂他他才喝两口，也，不是不可以。就看在他这段时间的确辛苦陪伴自己的面上，两口，足以还清人情了。
“沛然，其实，我没喝醉。”男人往背后靠垫仰躺过去，舒展双臂。“但我确实，喝的有点，多了。”感应灯转暗，月色入户，映照的这个在外人看来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有些罕见的颓唐。“我能看得出竺奈英在想什么，一开始我就看得出，除了她还有许多，许许多多的人。但是……”
傅沛然只看窗外星月湖光，即使不知道他嘴里的人是谁，从他的语气，也能猜测个大概。
“我不要她们，我想找的，我想找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那个人不是她们。这挺固执的，别人都这么说，但是和她们生活的人不是别人，沛然。是我，只要我一个个排除，我总能找到我想找的。但找不到，也没有关系，人生不是事事如意的，我得到的太多，我得到的已经足够了，所以，我不着急。我只是……”
说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看来他的确是醉的不轻。不过一个普通人类，有这样的执念，大概他常常都是这么个半醉半醒的状态吧。
“我只是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所以不着急。可是，可是只要遇到了，哪怕就是擦肩而过，就是吃了一顿饭，我就成了急不可耐的人。”男人缓缓的坐了起来，已经凌乱的发垂下去，半遮住眼帘，于是总是英气勃发的一张脸，显得懦弱又挫败。傅沛然收回目光，也看着他，略带怜悯。
“我遇到了你。虽然这么说，但我感觉得到，你并不喜欢我，或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可是我又不想放弃，沛然，我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