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连续高强度工作后的放松,又是几个大项目结项之后的庆功宴,聚会规模不算大,不少人都有自己的周末安排,但该来的一个不少,尤其是想着能在酒局上见到老板女朋友的人,不在少数。包括芝芝万蔓之流,自然也包括他们口中,哀其不幸的奈姐。
“少喝点吧。”觥筹交错,背人的时候,竺奈英给自己和余怀瑾叫了杯茉莉茶,放在两人之间。一晃数年合作无间,用更换小手巾避过白酒,用不重样的白茶岩茶更换黄酒药酒,用浓度不一色泽不同的果汁兑水更换葡萄酒的小把戏,在他们交换掩护的配合中总是无往不胜。
她一直以为总会有那么一天,这些把戏能够名正言顺,能够顺理成章。只要自己足够耐心,给他足够时间去思考清楚,总会有这个位置留给自己,也一定是留给自己。
但只要想到有个人轻而易举获得这一切,捏住茶杯的手就不自然的紧了一点,再紧一点,上好的新茶,喝到嘴里怎么都不对味。
“今天没事。”那人把茶都推给自己,和往常一样感激的淡笑。“你还是少喝点。”
不大一样,竺奈英也摸不清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们的关系一下子生疏到连从前的互相确认安全到家,都不再会有了。或者现在此刻,就有人在她也曾拜访过的临水小筑里,翘首以待么。
自然有人会一丝不苟地确认好,但,不再是她。
真狼狈,但她顿悟自己其实连痛苦与惋惜的资格都没有,最狼狈之处莫过于他们从未许诺从未相约从未彼此确认,最狼狈之人莫过于独念一段原不存在的旧情的痴心人。
是的,她其实根本不清楚他的心。
现在,有人替她清楚了。
又一轮找着由头敬过一圈的浓酒,不少男士已经放浪形骸了。吵闹着拼过一轮又一轮,吵闹着口不择言的要续旧情见新人。那三个最近在公司里传的兴起的字,一再扎进耳朵里,总算是引起了正主的注意。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的酒量,的确非同寻常。在摇摇晃晃的人影里,唯独他身姿挺拔坐得端正,饮酒之余,还加起生切牛肉团着芥末伴酒吃下,恣意得很。
“小猫女…你们都这么叫她?”
技术部门某总监眼镜都滑倒了鼻梁中支在颧骨上,显然酒气上涌,好在头脑还清醒。“不知道谁起的,大家一看,确实有那个味,余总你自己说,是不是?”
随心所欲,唯我独尊,确实贴合她的性格。
余怀瑾并不如众人看到的那样气色如前,一方面今天确实该尽兴,一方面他也是真的对傅沛然没什么头绪,索性也不大愿意再苦恼忧虑,或许喝了酒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天一早就有别的办法了也说不定。他独身在外求学,遇到的大小问题多不胜数,如果每一次都要钻那个牛角尖都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时至今日有没有他这个人,都说不准了。一个姑娘而已,一个姑娘而已。
“唉。”
一个姑娘,让他废了几个月的神,还欲罢不能。想到这里,一向条理清晰的头脑都混沌了。从前是想不通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妙人,现在是苦于这妙人是实在难琢磨难把握。有感哀哉,长叹一声。
“别……嗝…别愁了,别愁了余总。哄啊,哄就完事了,嗝,女人,就是,就是要哄着……你看那谁啊,那芝芝啊,是吧。”
“你说什么你,你给我说清楚,是吧什么是吧!”
“诶呀芝芝别跟他计较,一看就是喝多了。甭搭理他,咱们来喝一杯……”
八卦的人七嘴八舌涌上来,又被别的话题带着跑。
“去带着洗把脸。”余怀瑾丢了条毛巾给其中一个,目送几个下属勾肩搭背出了包厢,只觉得有些头昏脑胀。
“余哥,怎么认识的啊,透露透露,我们都传了好几个版本了,您给个官方的,一锤定音的呗。”
“认识,唔……地铁上认识的……”
八卦的男女听得津津有味,竺奈英却只觉荒唐,想来估计是哪个世家不学无术的大小姐误打误撞。顿时觉得男人实在是容易色令智昏,轻率妄为,又不免惋惜他天纵奇才,到头来居然是被个徒有其表的小女孩捏扁搓圆。
肩头呼的一重,她几乎惊觉自己是不是醉酒口不择言把心里想的全宣之于众,却见对方只是盯着她,目光灼灼。大概是也有些醉了,拂上她肩骨的手掌热度远胜平常,眼神亦是直白。
“竺总绘有什么,高见。”
原来她想得出神,话题已经迅速进行到了闹矛盾之后的调和,不过这可把她难住了。年轻时一心向学,现在正是崭露头角,她竺奈英是公司里能文能武的多面手,然而上帝关上的那扇门,就是能望见桃花林落英缤纷的一扇。
而直到看到那张照片之前,直到对方亲口问出这句话之前,她都依然止不住幻想,这屋子里,不只自己,还另有他人。
“是要先冷静的吧。”她硬着头皮开口,但酒局可不是办公室,没有多大的等级差别,副总绘跟着就把她否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小女孩不是你啊总绘,小女孩冷静了,我们余总还吃得着吗。”
“这话怎么说的,咱们余哥那是一般人嘛!”
“那必须不是!”
“那不一般的余哥走个大的!必须得走个大的!”
那只手收了回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叫好声中,他们目光相接。
竺奈英心中一个激灵,不是酒意转寒,而是她能够毫不费力的确认,余怀瑾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酒精让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危险。
他正不悦自己的冒犯。
将复又喧闹的气氛推至顶点的是话题中心某人的手机来电,从他瞬间握起的手掌来看,竺奈英可以百分之百的确认,这个来电,预示着某件大事的发生。
这是傅沛然第一次主动来电,只怔愣了半秒,余怀瑾下意识起身想要离席接听,不愿意让仍在校园环境里的女孩听到这边杯盏辉映的嘈杂。但毕竟有些酒力发晕,血流一加快,腿脚就不稳当,右手猛地一捏紧,却是直愣愣在人群中把电话接起来了。
老板打电话下属们自然鸦雀无声,不知又是哪根不听话的手指碰到了免提键。清泠的声音不大,却如夏夜碎冰碰璧,贯穿全场,星光月晕相撞,也不过如此皎人。
只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悦耳了,在不少人听来,甚至带着些许命令的语气。
“你在哪?”
肉眼可见的,他们年纪轻轻的俊俏老板紧张的调整了半天语气,把醉意都掩饰了个干净,局促不安的报了餐厅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来电挂断。
就这么两句话,叫在场众人酒都醒了些许。隔着电话线就有这气势,生生把器宇不凡的大老板都压过一头,还干脆利落挂了大老板的电话,这一下做了他们这些小员工不敢做的太多事,也做了无数合作方不敢做的太多事。
哪里还是小猫女,简直就是大魔女。
看男人有些茫然的坐回位置,竺奈英感慨良多。越是优秀的男人,也是喜欢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另一半,比如余怀瑾和她。但他钟意的,难道还是看起来要强势过自己的那一种么。
她有些迷茫了,一是为眼前这个似乎今天又重新认识的人,一是为那个来路不明的“小猫女”,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目中无人的气场,还真当自己是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么。
“余总,要不加点菜?你看看点些她爱吃的?”酒精过敏全程清醒的裴松苒显然是酒席上的最大赢家,不禁清清楚楚听了一遍顶头上司的轶事,中层管理和基层员工的趣事丑事也一个不少,还有奈姐的小心思,那可是含情脉脉可是求而不得痴心绝对,这趟饭局真是没白掺合。
“不用了。”反正她问起来也左不过是要记着回头指挥自己带她再来,而且刚刚叫人听见她凶巴巴的语气,余怀瑾已经不大乐意,要让她大晚上再折腾过来给外人评头论足,即使不当着他的面,心里也不会痛快。“她不会过来的。”
男人们心里想什么,他当然清楚。喝多了酒说什么话言下之意又是什么,他当然也清楚。他是老板也是请客的主人,客人喝多了说的话都是真真假假做不得数,他今天都不会往心里去。可傅沛然不一样,来到这里就是实实在在的社交场,以她陪自己加油被讲了几句不好听的,都要下车投诉,且只接受赔偿不接受道歉那丝毫不讲情面的性格。加上学富五车博闻强记的知识储备,能说出什么直刺人心坎的厉害话是完全预料不到的。
更别提过去大半个月没见,谁知道她又长进了哪些,以理服人用的会是边际技术替代率递减规律、巴纳姆效应还是帕累托改进。
为了下属们畅饮之后的心理健康着想,还是让她远离这个混乱场所比较稳妥。
酒局进行到尾声,人群三两散去,大部分人醉酒程度不一,为了安全考虑,基本都是打车或者叫来代驾顺路捎送结伴而行。最清楚老板行踪习惯的何秘书已经醉的不省人事,那狂饮之后豪气干云在路边与邮局投递桶称兄道弟的样子,让人不敢相信他与平常架着眼镜速记心算都是一把好手的,是同一个男人。于是唯一清醒的裴松苒,自然被安排护送最重要的大老板开车回家,只不过他能不能做到前者一张张便签打理好酒后诸事,就不得而知了。
人群出了餐馆大门便要接连散去,扶住余怀瑾的裴松苒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眼前的人一串串打了招呼离开,他便依照肩头人有些含糊不清的指挥,在路边东张西望寻找老板的座驾。
也就是在这时,街对面站着的高挑女孩,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朝他们直直走了过来,像是一柄锐利高傲的宝剑,浑身披着只有丽日当头才能沐浴到的灿烂阳光。
他晃了晃神,觉得大概是对方露出来的皮肤白净匀亭,在月光下也清澈夺目的缘故。只听见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那人须臾间就到了跟前。不必确认了,即使只见过照片也能凭溢出屏幕的锋利气场辨认出,这就是那位八卦议论的中心,那位只凭一个来电就能让老板紧张到敛眉静气的,小猫女。
“余怀瑾,你喝了多少酒?”
不愧是小猫女,电话里颐指气使,当面也丝毫没有年纪轻轻的顺从温柔。眉也不皱眼也不抬,连名带姓毫不留情。话语声也似冰凌敲击,让在场为数不多的男女酒气散了大半,统统溜之大吉。
“沛然……你,你怎么来的……这么,这么晚了。”
余怀瑾直接撒开了裴松苒的胳膊,他喝的委实不少,蓦然见了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又是更深露重,满心只担忧她一个人大老远赶过来是不是安全受没受欺负,那还顾得上自己神志混沌脚步虚浮。
“沛然……”
猜测小猫女正在气头上,也是个不太懂事的样子,大概不会像自己一样能把人牢牢扶住。何况对方看起来纤瘦轻灵,不过十**岁,而醉酒的男人确实相当有分量,更别提老板这人高马大的,真靠上去,还不把小猫女压成小猫饼。裴松苒连忙伸手去捞,却见人家藕臂一抬,像是虚虚搭在男人揽过来的胳膊上似的,就这么不可思议的把他的身体稳稳当当的正住了,食指小指还翘起了柔美的弧度。
“你去开车。”
这受力分析他还没搞明白,对方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听话的按指挥走开找车去了。
独自一人等代驾的芝芝也是落后的唯一一人,她倒是全了大半个公司员工最迫切的愿望,有缘得见小猫女。但现在,跟人家站在一块,她尴尬的大气都不敢喘,心里不住暗骂磨磨蹭蹭的代驾,让自己不得不杵在这听老板的家长里短。一边祈祷自己可千万别被灭口,一边不住惊呼世上怎么会有气场比火力全开的奈姐还要势如破竹的女性。
她摇了摇头,不对,说锋利倒也不是侵略性那么强,杀气那么重的锋利。这怎么形容呢,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武侠片,是年纪轻轻做了一派之主的天之骄子么,还是年少成名锋芒毕露的世家子弟,挥挥手兵不血刃运筹帷幄的奇才军师,都不是都不恰当。
或者这种气质,根本比无可比,因为在她的认知中,根本不存在这么一类空谷澄塘般的年轻女孩。没等她想个清楚,那人率先开口。
“你鞋扣开了。”
诶!是在和自己说话么,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难道不是应该和醺醺半醉的老板浓情蜜意一番。虽然她没有亲身体会过,但老板也是高校毕业创业归国的高精人才,撩起人来难道不是驾轻就熟。
“是在说你,鞋扣开了。”
“啊啊。”她赶紧蹲下来摸索鞋扣,折腾了几分钟好赖扣上了。再起身,女孩已经与老板走到了车边,看那姿势,与其说是前者扶着后者,不如说是后者搭着前者的胳膊,怎么看怎么反差巨大。
正巧自己的代驾也到了跟前,系好安全带上路的那一刻。杨芝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比喻,虽然有些老土,但她也没想到这么古早的设定居然真实存在,趾高气昂的大小姐,和她鞍前马后的万能管家。
她一个激灵泛起恶寒,酒全醒了。